第一章(2 / 3)

“噢?”南門秋眼裏一亮,說,“你既早認識我了,就該曉得,我是開綢布莊的,唱月琴不過是我的雅興而已。唱月琴難以養家糊口,更別說安身立命,你學它何用?”

“我喜歡。”

“嗯,喜歡是最好的理由。今夜萍水相逢,一曲相通,也是我們的緣分……”南門秋拉過他的左手,逐個地掰著他五個手指仔細查看,“唔,手指細長,是塊好料。你讀過書嗎?”

覃玉成忙說:“讀過讀過,我上過新學堂呢,最喜歡背《增廣賢文》。”

南門秋說:“那我考考你,背一個與現在的情景相適的句子出來。”

覃玉成想想,念道:“三人同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而從,其不善者改之。”

南門秋欣喜地拍手:“好一個三人行必有我師,貼切,貼切。真乃其言也切,其心也誠,其人也慧啊!”

覃玉成跪下便拜:“師傅!”

南門秋將他扶起:“不必拘禮,不必拘禮。來,見過你師兄季惟仁。”

季惟仁從艙內出來,覃玉成也迎了過去。或許是興奮過度,覃玉成忘了掩蔽自己的麵孔。季惟仁正視他一眼,叫道:“師傅,他是一方晴的新郎倌!”

南門秋大驚,湊近他的臉端詳一遍,錯愕不已:“你、你這是何故?居然拋下新娘,從洞房裏跑了出來!”

“我就是想跟師傅學月琴。”

“哪有你這樣的?真是!”南門秋苦笑一下,回頭說,“船家,快調頭送他回去!”

水手不樂意了,三十裏水路快走了一半了,回去又是上水,費勁。南門秋便說給他加船錢,又叫季惟仁去船頭幫他劃前槳。劃子慢慢地調過頭,往來路而去。

覃玉成衝動地將一隻腳踏到船舷上:“師傅,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已經答應收我為徒了,如硬要送我回,我就跳下去!”

“你想逼我於不義?這樣的君子,不做也罷!你瞞了父母,棄了新娘,收了你我良心何在?學藝先從做人起,百善孝為先,你若真想做我徒弟,以後征得家人同意了,再來蓮城找我也不遲;你若執意不回,那我就沒有你這樣的徒弟!至於跳江與否,你自己決斷吧。”

南門秋不溫不火地說,轉身坐下,望著江心。

水中的圓月起了皺。覃玉成有些無奈,想了想,朝南門秋拱拱手,輕聲道:“師傅,我聽你的。”然後,他走到船頭,奪過季惟仁手中的槳,用力地劃了起來。槳葉吃水很深,他的力氣很足,每劃一下,劃子就明顯地往前衝一下……

覃玉成回到洞房裏時後院裏的雞已經叫了頭遍了。門開著,所以他的歸來很順利,人不知鬼不覺的。梅香在床上打著鼾,看來也睡熟了。他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慢慢慢慢地躺到新娘身邊。新娘卻突然說話了:“你是上茅什去了還是造茅什去了嗬?”他不吱聲,背對著新娘,有意打起了鼾。他心裏很平靜,他聽到枕頭下傳來了美妙的月琴聲。後來他幹脆把那個繡有鴛鴦鳥的枕頭抱在懷裏,然後就睡著了。

梅香對鏡梳妝的時候,發現自己黑亮的杏仁眼裏透著一些迷茫,一些憂鬱,一些怨忿。她看見了自己的不快樂,歎息一聲,將短發一把挽了,盤到到腦後,給自己梳了一個巴巴髻。婆婆覃陳氏端著一碗糖水雞蛋笑吟吟地進門來,梅香連忙起身接過碗。覃陳氏走到床邊收拾床鋪,梅香拉拉婆婆的袖子,說:“娘,不勞你動手,我自己來。”

覃陳氏不由分說將她推開了,仔細地拍打著床單。其實,被子梅香早疊過了,枕頭也放好了,床單上的皺褶也抹平了。隻是鋪在床中央的那塊白布她沒有動,那是昨晚鬧房之後,婆婆收拾床上的花生紅棗時悄悄鋪下的,它也是習俗的一部分,她早就曉得了的。覃陳氏的眼睛也盯著白布不動了。梅香看到婆婆的臉板了起來,她有點怕,回到桌前坐下,那碗雞蛋也不敢去碰了。

她非常清楚婆婆變臉的緣由。上花轎之前,娘家嫂子扯著她的耳朵說了半天私房話,告訴她進洞房之後如何應對。嫂子說,到了那種時候,男人是有點急的,有點橫霸蠻的,你要順著他,你順著他了,他就會一輩子對你好。可是你也隻能稍稍順一順,不能太順了,你太順了就顯得有點主動了,你一主動男人就會嫌你不守婦道了,所以呀你一定要把握好分寸。嫂子還說,那個時候你是會破的,你一破是會有點疼的,你要忍著,不要緊的,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疼過之後就會舒服了的,要是男人對你好,那種舒服是一輩子都享用不盡的。不過你破時會流一些血,你不要把血揩掉了,要讓它沾到白布上,讓家裏大人看見,因為它就是喜,規矩人家收媳婦,是要見喜的。嫂子壓低了聲音說,黃花閨女進洞房都會見喜,你要是經過男人了,就要想辦法弄點血到那白布上去,否則你在婆家一輩子做不起人。梅香生氣地就揪了嫂子一把,你才經過男人了呢!

可嫂子說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沒有見喜。新郎躺在床上像根沉潭木,碰都不碰她,這喜從何來?可他為何不碰她呢?梅香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覃陳氏抓起那塊布展在梅香麵前,聲音顫抖:“梅香,哪麼沒見喜?”

梅香不吱聲,偏過頭去。

覃陳氏的眼光尖得像根刺:“你說呀,難道你給過別人了?”

梅香懊惱地回嘴道:“昨晚你不聽聽壁腳,怪我作什麼!”

“不怪你怪哪個?”

“問你兒子去。”

梅香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本來她有好多話說,那些話都已經擠到了喉嚨口了,但她怕衝撞了婆婆,於是就用雞蛋將它們堵住。婆婆的質問和疑慮也被她堵住了,拿著那塊令她失望的白布憂心忡忡地走了。

梅香吃完雞蛋,將身上收拾熨貼,到堂屋認了一遍神龕上方 “天地君師親”五個大字,又瞟了瞟神龕裏祖宗的牌位,然後燒了三炷香,鞠了三個躬。堂屋裏並沒有人,鞠一個躬也可以的,可梅香還是認真地履行了規矩。從此她就是這屋裏的人了,頭一次還是馬虎不得,祖宗即使不怪罪,心裏也過意不去嗬。堂屋有點暗,令人壓抑,她隨即就離開了。她邊走邊打量屋裏屋外的情形,這可是她要住一輩子的地方,她想看個一清二楚。自從合了八字定下親之後,娘家的姑娘們沒有不羨慕她的,都說她命好,有福氣,誰不曉得一方晴傘鋪是大洑鎮有名的殷實人家呢?就連一些光屁股小伢,見了她就故意唱那個爛熟了的童謠:一方晴的傘,落口溶的糖,老油鍋的油條一庹長,大洑鎮真真好地方!可是如今看來,她是不是有福氣,還很難說。不說昨夜新郎倌的冷落,就說現時,他也該帶著她熟悉一下屋裏,給公公婆婆請個安吧,可他一早就沒了蹤影,人毛都沒見到一根了。一過門就遭如此冷遇,是人都會憋氣的,人一憋氣就會不快樂,一個人如果不快樂,那福氣又有什麼用呢?

梅香邊走邊想來到了店子裏。一方晴傘鋪是前店後坊,鋪麵臨街。公爹覃有道正在櫃台後整理自家製作的各種油紙傘。梅香拘謹地叫了一聲爹,行了一禮。覃有道便咧嘴一笑:“噢,梅香就起來了?玉成呢?”

梅香說:“不曉得,沒見到人影子。”

覃有道又噢了一聲,問:“你們幾時去吃回門飯?”

梅香說:“也不曉得,還沒聽玉成說呢。”

覃有道說:“早去早回吧,路不近呢。給你爹媽多回點禮,你爹媽見我們講禮數,對你也放心些。男伢懂事遲,玉成還是個懵子鬼,你比他大,要多教他,多管他。他怕是在後院,你去找他吧。”

梅香便出了店子往後院而去。婆婆肯定還沒有告訴公公沒見喜的事,要不公公對她不會這麼客氣。她咬著嘴唇,很是鬱悶。這玉成是不懂事沒開竅呢,還是他另有相好,所以才在新婚之夜冷落她?這念頭嚇了她一跳,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心裏一時成了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後院的空坪上擺滿了撐開的傘,還都是剛蒙上皮紙的半成品,正待上色抹油,乍一看像一大片凋敗的荷葉,七零八落的。傘匠師傅林呈祥蹲在地上,正往傘上刷著紅漆,瞥見梅香,咧開嘴笑了一下,嘴裏一顆銀牙一晃。梅香麵頰上有點癢,曉得林呈祥盯著她的,便扭頭避開他的目光。沒尋到覃玉成的影子,林呈祥哼的山歌卻到了她耳邊:

遠看姐兒白又細,

好比蘿卜削了皮,

心想討個蘿卜啃,

人多眼雜不便利。

這是唱給她聽的,她隻能裝傻,不能理睬的。要是在娘家,她可不許他沾便宜,馬上一首罵歌回過去。她的潑辣性子和清亮嗓子方圓十裏都是有名的。可現在不同了,她成了媳婦了,為人處事都要小心謹慎了。她加快腳步往後院深處走,山歌子又追著她的腳後跟過來了:

姐兒走路不要忙,

慢走三步又何妨,

你又不是天鵝體,

我也不是餓螞蝗。

梅香實在不想示弱,卻又不好回歌,臉都憋紅了。她氣鼓鼓地回頭,徑直走到林呈祥麵前,直通通地說:“請問傘匠師傅,踩到過玉成的影子麼?”

“嘻嘻,新娘子找新郎倌嗬?你尖起耳朵羅。”林呈祥眨了眨鬼眼睛。

梅香凝神豎耳,林向祥身旁的一把撐開的傘後發出輕微的崩崩之聲。她忙繞到傘後,隻見覃玉成坐在地上,手拿一塊竹片,有節奏地彈撥著傘骨,好像在彈一把琴,嘴裏咿咿呀呀地哼。梅香沒好氣地說:“都成家的人了,還隻曉得好耍。”

覃玉成站起來,拍拍屁股,癟著嘴不說話。

梅香又說:“到我家吃回門飯的,你去也不去?”

覃玉成嘟噥一句:“誰說不去?”

梅香轉身就走,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後麵。這時林呈祥又哼起了山歌,梅香回頭瞪了他一眼。林呈祥一點不在意,快活地一笑,嘴裏的銀牙閃出一縷銀光來。

太陽升到一竿高的時候,覃玉成挑著一擔細篾籮,相跟在梅香身後,出了一方晴的大門。篾籮肚子上貼著大紅的喜字,籮筐裏則放著紅紙包好的蓮子、木耳、桂花糖、寸金糖、染了紅的大塊鮮豬肉,還有一方晴特製的幾把油紙傘,都是用心選擇的回門禮。臨出門時覃有道特意叫兒子撤去了籮蓋,以便讓路上遇到的人見識到覃家的禮數。

新夫婦一出門,街上行人立時被吸引了,眼光上下亂瞟,嘖嘖聲連連。不過,他們的羨慕和稱讚不是衝著回門禮而是衝著人去的,確切地說,是衝著新媳婦去的。梅香身穿一襲紫紅色喬奇絨旗袍,斜襟,金絲滾鑲邊,高開衩,左胸處繡一朵不大不小的牡丹花,那腰是收得恰到好處,使凸的顯凸,凹的顯凹,看上去十二分的貼身;袍子底下,一雙天足套在黑色方口皮鞋和白色的機製襪裏,隨著她的走動,不時有兩道白光閃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