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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方晴後院角落裏有一棵椿樹,樹杈裏有個黑乎乎的鳥窠,像口煨鍋。一場春雨澆過,椿樹的枝頭冒出了紫紅色的椿芽,兩隻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噪個不停。這是好兆頭,怕是有喜事降臨呢。梅香這天走到樹下跟喜鵲打了個招呼:“喜鵲子喜鵲子,你們耍你們的,我隻上樹掰點椿芽下來炒雞蛋,做碗好菜呢,不礙你們的事,不要怕噢,也不要屙巴巴到我腦殼上噢!”喜鵲喳喳了兩聲,算是回答。梅香將腰間圍裙的兩隻角綰個結紮進係帶裏,便成了一個兜,然後到屋簷下去搬樓梯。她剛彎下腰,就被一隻手推開了,林呈祥提起樓梯說:“讓我來。”

“不用你管。”梅香也用手去推他,卻推不動。林呈祥隻用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樓梯提到樹下,再雙手抓住它一豎,將它架在樹幹上。

他抓住梯子要往上爬,梅香抓住他的衣角往後一扯:“沒你的事,你走吧。”

“走不得,要是你打個偏腳呢?掉落下來我好接著啊。” 林呈祥站到一邊,扶住樓梯。

梅香想罵他一聲烏鴉嘴,但忍住了。她不想與他多嘴,順著樓梯爬了上去。喜鵲還是有點怕她,跳到了高枝上。她站到一根手臂粗的枝椏上,居高臨下地說:“好了,做你的傘去吧!”

“我要幫你扶樓梯。”林呈祥仰起臉說。

“你再不走開我就要唾你一腦殼痰了!”梅香說。

“你唾呀。”

梅香板起臉,咳嗽一聲,將一口濃痰吐了下去。

林呈祥竟不躲避,一張嘴,將那口痰準確的接住了,喉頭一哽,把它咽進了肚裏,還嘖嘖有聲的咂了咂嘴。

梅香漲紅了臉,叫道:“你、你哪麼這樣賤?”

林呈祥說:“我為何賤,你心裏清白。”

梅香不睬他了,除了不睬他她也拿他沒辦法了。她氣鼓鼓的掰著那些紫紅色的椿芽。新鮮的汁液立即粘上了她的手,芬芳的氣息在她周身彌漫。不一會,圍兜裏的椿芽就夠做兩碗菜的了。鳥窠就在她頭頂上,她很想看看裏麵有沒有小喜鵲,可又怕驚擾了喜鵲。她停止采摘,往下瞟瞟,林呈祥望著遠處,不知在想什麼。她雙手抱穩樹杆,一隻一腳站牢在樹叉裏,另一隻腳尖踩住樓梯頂端用力往外一踢。樓梯嘩啦一聲倒到了地上,林呈祥驚得跳了開去,臉色都變了。他還以為她也跌下來了。梅香抱住樹幹,慢慢地滑到地麵。

“沒見過你這樣的強堂客!”林呈祥嘀咕著,提起樓梯到屋簷下去了。

梅香走到水井邊,將圍兜裏的椿芽倒進木盆裏,抓起吊桶打水。林呈祥又跑了過來把吊桶奪過去了:“力氣活讓我來。”

梅香氣呶呶地:“你莫像條狗一樣跟過來跟過去好不好?”

林呈祥打起一桶水倒在木盆裏:“人家願意當你的狗,你還不領情。要不是我這條狗守在後院,你睡得安穩?窗戶都敲爛你的。”

梅香洗著椿芽,不理他。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燥熱的汗酸味,令她憋悶,令她恍惚。在那個漆黑的深夜,在她的被窩裏,她嗅到過類似的氣息。春天的潮潤地氣從腳邊升起,溫暖的包圍了她。林呈祥的影子印在她身旁,她有意無意的又朝它的頭部吐了一口痰。她的麵頰上有兩個熱點,那是他的鬼眼睛盯在那裏。自從那個夜晚之後,她就一直沒有正視過他刀口一樣鋒利的眼睛了。她將洗淨的椿芽裝進竹籃,正要站起,忽感一陣惡心,勾下頭幹嘔了幾下,吐出幾口白痰來。

林呈祥在後麵問:“是不是有喜了?”

梅香身子一抖,抓起籃子進了廚房。

吃午飯時,梅香抓了幾碗壇子菜出來,辣蘿卜,酸藠頭,泡刀豆等。她都想吃,想起就饞得吐口水,可菜一上桌,吃上一兩口,又覺寡淡無味了。剛吃了半碗飯,她就彎腰到一邊幹嘔不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覃陳氏見狀喜不自勝,問長問短,嘔了幾回了?是不是老想吃酸的?嗬嗬,隻怕是有喜了呢,肯定是有喜了,老倌子,你趕緊把趙郎中請來把把脈!覃有道就放下飯碗,屁顛屁顛地跑到街上,把白須飄飄的趙郎中請來了。趙郎中將三根枯樹枝般的指頭搭在梅香的手腕上,閉眼沉吟片刻,一捋他的白胡須,然後起身拱手:“恭喜覃家有後了,是喜脈呢!”

天一斷黑梅香就把自己關在房裏,坐在燈前發呆。覃陳氏打了兩個荷包蛋端進來,吩咐她從此之後家裏的活就不用伸手了,出點主意就是,要多吃,想吃啥隻管跟娘說,你要曉得肚子裏還有一個人呢,你是替他吃呢!無奈她沒有胃口,一沾就想嘔,那碗荷包蛋擺在桌上都涼了。

有胃口她也沒心思吃。她的喜脈是喜還是禍,難說。

她不曉得,如何過這一關。

她愁得眉毛打了結,懶得用水,吹了燈,和衣上了床,抱著一條被子滾過來滾過去。她沒辦法進入夢鄉,各種猜測在她腦殼裏打轉。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之時,一個可怕的場景出現在麵前:她被綁在覃家祠堂的大柱子上,族長扯掉了她的衣服,圍觀的族人都看到了她白花花的大肚皮,接著族長揚起蘸水的棕繩,朝她的下身猛抽……她手捂住私處,粘稠的夜色壓在身上,令她喘不過氣。窗外蛙鳴陣陣,聽來像是鎮上人在議論她。這時有隱約的歌聲穿窗而來:

窗子關起四四方,

一邊姐兒一邊郎,

雖然隻隔一層紙,

好比雲南隔湖廣。

梅香清醒了,恐懼像灘邊的水退了下去。他來到了窗外,聲音很低,但剛好能讓她聽清楚。

新竹筍子嫩苔苔,

問姐為何不開懷,

癟穀當作飽穀打,

窄處想到寬處來!

透過窗戶紙,她朦朦朧朧的看到了他的影子。他說的倒輕巧,這喜脈攤在你身上看看!你像條狗似的撒下泡尿就跑了,惹下災禍也不管了,我要遭了罪,你也跑不掉……她心裏想得亂七八糟,一股怨氣慢慢地漲了起來。

“梅香,你莫憂,車到山前必有路。”

“滾開,你這條偷吃的狗!”

“如今事情還沒穿包,你莫自己先亂陣腳了啊!”

“不關你的事!”

“哪麼不關我的事啊?說到底,這事怪我,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你要穩住自己,爹媽都還蒙在鼓裏,隻要玉成那裏過得去就行,他是個好說話的人。”

“你以為他不喜歡女人,就蠢到連公牛不爬背母牛不下崽的道理都不曉得了?”

“你多說幾句好聽的,多灌點酸米湯嘛,再說也是他的錯,你這麼好的一丘田哪能荒著呢?別人替他耕了,種上了,他還要感謝別人嘛。”

“這話你跟他說去。”

“那你的意思?”

梅香從床上坐起,趿上鞋,走到窗下,恨恨的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來煩我!最好死到九洲外國去!我曉得你心裏有幾條蟲,你不就是怕我說出你,連累你嗎?你跑嗬,趕快跑啊,跑得越快越好!”

“要跑我帶你一起跑!”

“做夢!你要我丟下自己的丈夫,丟下自己的家,跟你這個野男人到外麵打流討米吃四方?”

“那也比你守活寡強嗬!難道我們在一起,你不快活麼?”

“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有什麼快活的?身子快活了心裏也不快活!”

“你跟玉成這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嗬,人隻有一輩子,得快活時且快活,他不喜歡你,你守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他不喜歡我,你喜歡我?你是偷腥的貓喜歡魚,喜歡的是我的身子。”

“不,我既喜歡你的身子也喜歡你的人,不信我證實給你看。”

“你如何證實?”

“你等著。”

黑影消失了,腳步聲遠去,接著,後院傳來一聲鈍響,好像是一把利斧砍在木墩上,還伴隨著壓抑的唉喲之聲。過了一會,腳步重來,黑影重現。窗戶紙戳穿一個洞,一個東西塞了進來,掉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