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
“你看看就曉得了。”
梅香蹲下身子,雙手在地上摸索。她以為是金銀首飾之類,但她觸到一個肉乎乎血糊糊的東西。她撿起湊到眼前一看,猛一哆嗦,那東西掉回地上。
那是一截餘溫猶存的小手指。
她驚叫:“你,你這是搞什麼?”
“證實我喜歡你嗬,我身上的東西,你都可以拿去,要命我都給,隻要你招呼一聲。”他一邊說,齒縫裏一邊噝噝吸氣。
“我不要你的東西,你拿回去!”她一咬牙,再次撿起那一小截手指頭,從窗戶洞裏塞出去。外麵的黑影躬了一下腰,將它撿了起來。
“那,你打算哪麼辦?”
“我會原原本本告訴玉成,打也好,休也罷,隨他,聽天由命。至於你嘛,我再也不想看見!”
“你既然這樣想,我隻好懂味一點,自己辭工算了。”
黑影移動,腳步聲消失在春夜深處。梅香回到床上,直挺挺地躺著,撫著自己的小腹。蛙鳴聲突然鼓噪了起來,一陣一陣的將她湮沒了。
第二天早晨剛吃完飯,林呈祥挑著鋪蓋來堂屋辭行了。覃有道很驚訝,哪麼突然辭工呢,一方晴的經營剛有起色,我們正需要人手呢!再說林師傅做了幾年了,大家都處親了,舍不得你走呢!是不是嫌工錢少了嗬?梅香,我們是不是再給林師傅加點錢?林呈祥說,不是工錢的事,我在一個地方呆太久了,想出去見見世麵呢!人手少的話可以把玉成叫回來嘛,一個男人,學那彈月琴的耍把戲也不是一回事,又不能養家糊口的。一方晴以後有要我幫忙的,搭個口信就是。如今一方晴有起色了,梅香呢又有喜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所以呢這兩個月的工錢就折合成傘吧,我順便帶出去銷了,算是我最後為一方晴盡一次心。覃有道搓著手板,哎呀這哪麼好意思呢。梅香朝痰盂裏吐了一口酸水說,爹,你就隨他去吧,強扭的瓜不甜,再說我們也不能請他一輩子,他總得有自己落腳成家的地方。
梅香一直不朝林呈祥看,他挑著擔子離開時,她才瞟了一眼他扶扁擔的左手。那隻手的小指頭短了一截,纏著布。布裏頭的傷口也許就敷了些鍋灰吧?這個男人還真的不怕疼呢,梅香想。
覃玉成接到家裏的口信,要他回家一趟。覃玉成就搭船回了大洑鎮。下船時太陽西斜,有一些紅蜻蜓在陽光裏飛舞。走到街口,舉手加額打一望,但見街道兩旁稀稀拉拉的擺著一些小攤,才想起這天是初三。每逢三六九,是大洑鎮趕場的日子。他走到一個魚攤前,攤主衝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很少見,除了打招呼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意思。攤主的麵孔是熟悉的,但他想不起是誰了。很怪,周圍的一切突然陌生了起來。魚腥味直往他鼻子裏鑽。有兩個後生過來打招呼,聲音不甚明白,笑容也詭譎可疑。他點點頭以作回應,那兩後生卻並沒離開,而是向他包抄過來。他們的笑在持續,手也都放在背後。
“打喜喲!”兩個後生發一聲喊,同時亮出了手。他們手裏都拿著一張黃草紙,紙裏包著墨黑的鍋灰。他們嬉笑著朝覃玉成撲了過來,覃玉成下意識的揮舞雙手抵擋了幾下,但他哪是對手?兩後生左右開弓,迅速將鍋灰塗抹在他臉上。他頓時顏麵黢黑,麵目可憎。兩後生快活得哈哈大笑,滿意的放開了他,可另有人衝了過來。覃玉成急忙奪路而逃,往碼頭方向奔去。
青石板街道在他腳下跳蕩。他明白他遇上了打喜的習俗。凡有人懷了毛毛或者生了毛毛,鄰居街坊是可以給毛毛的父親或者舅舅打喜,往他的臉上塗鍋灰以示祝賀的,而被打喜的人是不可以生氣的。他是沒有姐妹的,他不是別人的舅舅,為何給他打喜?難道是梅香……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甩掉了打喜的人,腳步稍稍慢了些,但他仍在跑,因為很多東西仍在追他。那些竊竊私語,那些快活的笑,還有那些曖昧的目光,統統黏在他的背上。
碼頭上的人見了他的臉哈哈大笑,又有人圍了過來。他趕緊拐向沒人的地方。他到了河邊,從水中看見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烏黑的餅,沒有五官的輪廓,兩隻淚光閃閃的眼珠因為憤怒而瞪得溜圓。他捧起河水洗臉,水麵染黑了一小片。幸而打喜的人沒往鍋灰裏麵摻桐油,否則他擦破臉皮也難得洗幹淨。他牽起袖子擦拭臉時發現水裏多了一個人影,心中一驚。說時遲那時快,他剛要轉身,腰已被一隻手箍住了,而另一隻手將一包鍋灰又抹到了他剛剛洗幹淨的臉上。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牛,跳起身來噢的一聲吼,將那人甩開,繼而撲過去死死抱住,將臉上的鍋灰往那人衣衫上蹭。那人抓著他的頭發往外扯,他四肢一發力,猛地將那人摔倒在地!然後他拍拍手,瞪著那人,叫道,我叫你沒完沒了,叫你沒完沒了!那人掙紮著爬起,將一根尖手指戳向他:“你、你什麼東西?給你打喜你也要發火!發神經嗬?你堂客肚子裏不是你的種?”
他不作聲,抓了塊石頭在手裏。
“呸!”那人鄙視地往水中吐了口痰,揮了揮拳頭轉身走了。覃玉成盯著那個搖晃的背影,直到它混入碼頭上的人影之中。這時,他才發現太陽已經落山了,一片濃重的陰影漫了過來,覆蓋了他,覆蓋了河穀,也覆蓋了整個鎮子。
他沿河岸往上遊走。上遊河麵空曠,寂廖無人。此時此刻,他不想見到任何人。河風伸出冰涼的舌頭舔著他火辣火燒的臉,不一會,他的臉就涼了下來,心中的鈍疼也漸漸平複。他在一處筆陡的岩坡下坐下來,眺望遠方。他聽到了美妙的丁冬之聲,清脆又圓潤,是月琴聲麼?不是,它是從他背後傳來的。他循聲尋去,隻見跌宕起伏的岩縫裏流著一道泉水,晶瑩的水花濺濕了岩石。他感到了幹渴,伸手接了一捧水,往嘴裏一倒,一串丁冬的樂音從他的喉頭響了下去。
夜色的翅膀從河穀裏一掠而過,天就暗了下來。他慢慢地往回走。他還是不想回家,在感覺中,家是愈來愈生疏了。快走到碼頭時,他發現一條破舊的劃子泊在岸邊,隻一根棕繩拴著,很孤獨的樣子。於是他登上船,往翹起的船艄上一坐,抱著腦袋慢慢地仰躺下去。望著迷茫的天穹,聽著碼頭上的腳步聲和吊腳樓上的喧鬧聲,他的心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這裏嗅嗅,那裏瞧瞧,東遊西蕩……咚咚兩聲篙響,一條劃子離開碼頭,泊到了他的一側。一個男人拴好船纜,坐在艙口吃飯,邊吃邊與婦人聊著天。覃玉成聞到了油煎魚的香味,忍不住咽了一口痰,側側身,聽著隔壁船上的聲音。
哎堂客,剛才那後生給覃家的崽伢打喜,兩個人打起架來了呢,你說怪不怪?人家不喜歡嘛。哪有堂客懷毛毛了不喜歡的?除非……哼。你不要扯是非啊。就我們倆個扯扯,哪個曉得?堂客才過門就跑到蓮城學月琴去了,怪不得別人嘴饞,換了我也得打點野食。哪個像你,一餐都少不得!也怪了啊,彈月琴未必有堂客的滋味好?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嘛!依我看,隻怕是那伢兒曉得自己是撿來的,不願在屋裏待了呢……
覃玉成很平靜,心裏一點波瀾都沒有。但船上的人突然不說了,覃玉成也不聽了。他們都看到一個人影走到了岸邊。覃玉成認出是爹,因為覃有道的背稍稍有點駝,很容易辨認的。覃有道朝那條劃子揚了揚手,問:“老板,看到我家玉成沒有?”
劃子上的男人說:“沒呢,聽說他剛剛被別人打了喜的。覃老板吃了麼?”
覃有道摸了摸腦殼:“這不,正等崽伢子回了一起吃呢,打擾你了。”
男人說:“打擾什麼,覃老板你快回吧,崽伢子說不定已到家了呢。”
覃有道轉身走了,黑黑的身影沿著碼頭往上升。覃玉成感到自己的目光被拉長了,有點酸疼了,趁隔壁船上人不注意,悄悄下了船,跟隨爹的身影而去。他的肚子著實餓了,咕咕作響,家裏有熱騰騰香噴噴的食物等待著他呢。有家就是好,他終得回家,有句話如何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狗都曉得有家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