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六月裏的一個傍晚,覃玉成跟著南門秋來大洑鎮落口溶糖鋪唱月琴,給老板娘六十大壽伴喜。到達時酒席已散,覃有道吃完酒就回一方晴了,所以沒有與覃玉成照上麵,這讓覃玉成心裏一陣輕鬆。他跟師傅出來伴喜好多次了,但以往出來隻是幫師傅背背琴,倒倒茶,觀摩觀摩,而今晚是師傅第一回叫他正式出場演唱。學藝快一年了,終於有了一試身手的機會。

他往八仙桌上係好一塊紫色幃布,然後與南門秋相對而坐,抱起月琴調音。左手掌心的汗將月琴的擰頭都濡濕了。右手也有些僵滯,彈出的音有些木。南門秋瞟了他一眼,他心裏就更慌了,紛亂的琴音就如斷線的珠子沒章沒法的灑了一地。南門秋湊到他耳邊低語:“莫想多了,心裏要純靜,隻當在我書房裏,隻有你我,沒有別人,你是唱給自己聽,哪麼好聽哪麼唱。若是忘了詞我會接過去的。”

覃玉成點點頭,屏住氣息,讓心情平靜下來。

圍觀的人很多,都是些熟悉的麵孔,聽說他覃玉成來唱月琴,都來看熱鬧。南門秋清清嗓子,站起身朝簇擁的看客拱手作揖,說了一番恭祝主人家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的話,然後念出今晚準備的演唱曲目,請客人們挑選。人群中立刻有人說:“唱《西廂記》!”又有一個高聲喊:“唱《雙下山》羅,好聽!”那聲音格外刺耳,覃玉成眼睛一瞟,見林呈祥夾在人群中,衝他咧了咧嘴。

林呈祥一言既出,眾人紛紛附和。《雙下山》經常被客人點唱,大家都喜歡聽這個和尚與尼姑打情罵俏的曲目。不過覃玉成覺得林呈祥的叫喊另有深意。他咬了咬嘴唇,收回眼光,凝聚起心氣,撥動琴弦,跟著師傅開唱了。

南門秋扮演尼姑,嗓門一亮,圍觀者都安靜下來。尼姑的唱段比和尚多,開頭一長段都是南門秋在唱,覃玉成給他伴奏。說來也奇怪,過門一起,覃玉成就感覺自己進入了最佳狀態,雙手活動自如,撥子一觸動琴弦,琴音就如透明的玉珠活潑地跳將出來。南門秋一段唱罷,覃玉成恰到好處地切入,接得天衣無縫:光光一個和尚呀走忙忙,佛殿去燒香,鍾鼓一聲響,響叮當,和尚我好淒涼。如來佛坐中央,一十八個羅漢站在兩廂,但願我和尚下山去,配對又成雙……

彈唱之中,他抽空望了望師傅,南門秋對他微笑頷首。得到師傅的認可,他心裏就更安定了,嗓子也變得圓潤清亮起來。眾聽客紛紛擊掌叫好。覃玉成又瞅空瞟一眼,見林呈祥也在鼓掌。他不知道林呈祥的捧場是不是真心的。但這不重要,有人喜歡,他就知足了,因為那些笑容,那些快樂,是他的月琴彈出來的,是他的嗓子唱出來的。慢慢地,他周圍的景象虛化了,琴聲時緩時急,如雨打芭蕉,而自己的聲音在空中輕盈飛舞,似老鷹展翅盤旋。他不是他了,他成了溜出寺院跑下山去的小和尚,而師傅呢,是一個俏尼姑,他們在一個特定的境界裏一唱一和……走,走,走,小幼尼你來瞧;——瞧什麼?——來此已是夕陽橋,橋斷了。——這又如何是好呢?——待我背你過去,你可不要喊叫。嗨,和尚和,為老婆,脫下雲鞋忙過河,雲鞋含在口……——和尚師傅哎!——哦嗬,背他娘的時,遭他娘的瘟,叫你莫開口,要我來答應,雲鞋掉下水,害得我和尚又要打轉身。——叫一聲和尚哥,你今不必打轉身,你和我,拜了堂,成了親,要什麼雲鞋念什麼經,你我同把山來下。——一年兩年脫了袈裟,——三年四年成戶人家,——五年六年蓄起頭發,——七年八年生下娃娃,——九年十年娃娃長大,——喊叫你和尚一聲爹,——喊叫你尼姑一聲媽,——你本是和尚的爹,——你本是尼姑的媽,——和尚尼姑做爹媽,尼姑和尚成了家。

不覺中如竹筧流水,河麵吹風,《雙下山》順利地彈唱到了結尾。眾看客叫好之餘,爭相跟覃玉成打招呼。有人給師徒倆端來了茶,還有人好奇地撫摸覃玉成懷中的月琴。南門秋笑著在覃玉成肩上拍拍,覃玉成便曉得師傅對自己非常滿意,喜不自禁地咧開了嘴。南門秋又抽空對他說,做唱功時不要太老實,調子該上挑的時候就上挑,想下滑的時候就下滑,哪麼出彩哪麼來,你不是抄過工尺譜麼?古人的譜子不像如今的樂譜,不須特別準確,隻記個大概的,唱得好聽不好聽,就看你如何發揮了。覃玉成一摸腦袋,如茅塞頓開,連連點頭。南門秋又說,其實發揮的好壞,全憑心情而定,情緒飽滿則念唱俱佳,性情散漫則敷衍了事。既然受人之請,就要盡力而為,讓看客們高興,所以自己有什麼煩心事,都要忘到九州外國去,不要帶到場子上來。這是唱月琴的人應有的德性。覃玉成嗯嗯地應著,說師傅的教誨徒兒一定牢記在心。

一碗茶下肚,覃玉成小肚子有些脹,欲去茅什方便,剛到門邊,林呈祥堵住他說:“玉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唱得蠻好嘛!”

覃玉成瞥瞥他說:“馬馬虎虎。”

“唱完月琴了你回家看看嗎?”

“回不回與你無關吧?”

“無關就好。隻是你好久沒回,爹媽想你,梅香懷毛毛這麼久了,也該回家看看她吧?”林呈祥說。

“她又不是替我懷的。”

“不是替你是替哪個的?毛毛生下來要姓覃的。玉成,你是不是恨我?”

“恨你又不能發財。”

“恨梅香?你不要恨她,她也是個可憐的人,要恨就恨我吧。”

“我哪個都不恨,我隻恨命。是命不讓我回家。”覃玉成推開林呈祥,默默地到茅什去了。

覃玉成方便完回到堂屋時,林呈祥已經不見了。他抱起月琴,又與師傅彈唱了《呂布戲貂蟬》與《拷紅》,博得了滿堂喝彩之後,就收了場。老板請吃了夜宵,又賞了紅包。覃玉成跟著師傅向主家告辭,亦步亦趨地來到了碼頭上。乘著皎潔的月光,他扶著師傅走過顫悠悠的跳板,登上主家租的小劃子。覃玉成欲低頭往艙蓬裏鑽,南門秋一把將他扯住了:“玉成,哪麼不回家?我以為你隻送我上船呢。”

“我不想回。”覃玉成低著頭說。

“你哪麼有家不回啊?”南門秋詫異不已。

覃玉成咬咬嘴唇,便輕聲細氣地說起了七歲時遇見的女叫化,說起了女叫化懸在樹上的情景,說起了他與爹的約定。他的訴說讓自己聞到了洪水的腥味與女叫化身上的甜酸味。他還看到了渾黃的漩流,女叫化肮髒的臉上那淚光閃亮的眼神,還有從洪水上漂來的一隻腳盆。他感到自己就坐在那隻腳盆裏,晃晃悠悠地漂向水天交際之處……

“唉,”南門秋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番身世,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可是即使你是撿來的,即使不是爹媽親生的,他們畢竟撿了你,養大了你,有恩於你啊!”

“我曉得,我感恩於他們。可是,見死不救三分罪,何況那個人也許真是我的親生母親呢?”他說。

“要是你爹一輩子不告訴你女叫化是誰,你就一輩子不回?”

“嗯。”他點頭。

“沒想到你還這樣強!”南門秋搖搖頭。

“所以我想,萬一爹強著不說,我隻好請師傅收留我了,我願意跟隨師傅一輩子,在南門坊裏當夥計,不要工錢,有口飯吃就行。”他期待地望著南門秋,月光在他眼眸裏閃爍。

“再說吧。”

南門秋若有所思地望著江麵,揮了揮手,水手操起竹篙用力一撐,劃子就滑離了碼頭。覃玉成坐在艙口,看著岸上慢慢移動的屋影與燈火,眼前忽然跳出一個畫麵:爹媽相對而坐,默默無語,正等著他回家。他趕緊伸手往臉上一抹,那個場景便消失了。他麵前隻有槳聲矣乃,江風拂麵,月色如紗籠,江水流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