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來到回水灣邊,舉目望去,河麵比平時寬闊了許多,渾黃湍急的洪水傾瀉而下,卷帶著木頭、草葉和泡沫。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岸沿上,少數人是看熱鬧,多數人緊張而興奮地撿著浪渣。看到河水中央不可企及的地方有東西漂過,他們就遺憾地指指點點。他看到了爹,還有林呈祥,他們站在回水灣口那個突出的岩嘴上,那是撿浪渣的有利位置。他們的身後堆著撿來的木頭等雜物,娘則守在那堆雜物旁邊,以免別人趁亂偷走。
覃玉成默默地走了過去。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聲勢浩大的洪水上,沒人注意他。爹的背雖然佝僂了,手持鷹嘴篙的姿態還很威武,兩眼緊盯著水麵,一有東西露頭,雙手一揚,篙嘴就嗖地奔過去,準確地啄在目標上,再將篙子慢慢地抽回,那東西就手到擒來了。林呈祥手裏也有一支鷹嘴篙,沒有爹手中的篙子長,他顯然是在做爹的助手。覃玉成忽然覺得,林呈祥跟爹在一起,比他更像是兩父子。
“哎,一個腳盆漂下來了!”是林呈祥的聲音,他指著上遊的水麵。爹立即躬起背,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覃玉成一瞧,果然,洪波中一隻腳盆起起伏伏地漂著,越來越近了。爹手中的篙子眼看就要奔腳盆而去,娘忽然高聲叫:“老倌子,莫撿那個腳盆,萬一腳盆裏又有個養不家的野伢兒呢?”爹雙手一鬆,那支篙子就落到了地上。水聲驟然滿天喧嘩,覃玉成聽不見其它聲音了。他腦子裏甕甕作響,兩眼黃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別的景物,隻有那隻腳盆在搖晃。腳盆空空如也,別無它物,娘,你為何要這樣說嗬。爹不撿,別人也沒撿,那隻打篾箍的大腳盆被浪濤推湧著,半沉半浮地往下遊漂去。他視線愈發模糊,身子晃悠悠的,他覺得自己就坐在那隻腳盆裏,一個浪頭打來,就什麼也看不清了……他用力地睜開眼,那隻腳盆早已消失了蹤影。燠熱的水腥氣令他窒息,他轉身朝上遊走。這時林呈祥發現了他,叫他的名字,但他並沒有聽見。他走到離爹媽五丈遠的地方才停下,他一點不曉得,他就要進入一個詭異而險惡的境地了。
離岸不遠的洪水中,一截粗黑的木頭順流而下。他的目光像一根纜繩係緊在那木頭上了。木頭上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女人雙手抱著木頭,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裏,浪頭一波一波地漫過她蓬亂的頭發。木頭漂到距他丈餘遠的地方,那女人忽然朝他仰起濕漉漉的臉,露出一個熟悉的微笑。他心中的一根筋倏地扯動了,尖銳的疼感閃電一樣射向全身。她是他認識的,是他夢裏經常出現的,是他七歲時見過的那個女叫化。她張開了嘴,她揚起了手,她在向你打招呼,她在求你救救她呢。她喘著氣,吐著白沫,她越過了他,她在往下遊漂了。他一激愣,身子一縱,跳進了洪水裏。他揮動雙臂,劈波斬浪向她劃去。岸上的人們立即騷動起來,紛紛向他下水的地方奔跑。林呈祥沙啞著嗓門大喊:“玉成快回頭,那不是人,是一條白江豬,它會害你的!”他聽到了喊聲,他揚起手,將一個湧來的浪頭連同那喊聲劈了個粉碎。滿河的洪水托舉著他,他強勁有力地向那截木頭和木頭上的人衝過去。波浪一次次蓋過他的頭,透過水花,他清晰地看見,她的笑容平和而美麗。她伸出了她的手,他也把手伸向她,他就要抓住她了。但是突然間,一支鷹嘴篙伸了過來,彎彎的鷹嘴勾住了他的腰帶。他回頭去摘鐵鷹嘴,但爹牢牢地勾著他不鬆,洪力的拉力很大,爹的力氣也很大,他沒法掙脫。那個美麗的笑容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憤怒了,反手抓住篙子往河裏拖,他的眼淚迸濺而出,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朝漂走的木頭大叫了一聲:“娘啊——!”聲音慘烈嚇人,爹驚得一顫,滿麵皺紋扭結在了一起。爹朝他看了一眼,將鷹嘴篙交給林呈祥,撲通跳下了水。
幾個後生抓住那支篙子一齊發力,將覃玉成拉上了岸。水中的覃有道則奮力向那截木頭遊去。木頭距岸邊愈來愈遠,再長的篙子也夠不著它了。眾人施不了援手,隻有幹著急。覃玉成沿著河岸往下遊追趕。這時,覃有道抱住那根木頭了,但覃玉成發現,伏在木頭上的女人不但拒絕爹的救援,還與爹廝打成一團。噢,她還記著當年的事,不肯原諒爹呢,她是想要兒子去救她呢。覃玉成猛跑了幾步,正想再往水中跳,卻見一個巨大的浪頭卷了過來,眨眼之間,爹和木頭都不見了。娘的驚叫刀鋒一般劃破了他的後背,他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
覃玉成清醒過來時,哭暈的娘已被鄰居架回去了。鎮裏的十幾條劃子紛紛趕了過來。他跳下水,爬上了其中一條。劃子們在回水灣裏打著轉轉,人們使用了鷹嘴篙、竹撈子、魚勾、魚罾等工具,企圖打撈到覃有道。覃玉成木偶般操著篙子,徒勞地在水中劃著、探著。人們的議論水一般從他的發梢滴落,滲進他的耳朵。人卷進洄水裏,還撈得到的麼?水又這麼大,隻怕已經漂過蓮城去了呢。唉,沒想到覃老板一輩子做傘賣傘,跟水作對,臨了還是敗給了水。這都是命,是命就躲不脫。你不曉得麼,從滿清時候起,那白江豬每七年出來一次,變成個漂亮女人勾引男人,就是要索一條命走。它索一條命,自己就要多活七年。白江豬滑溜溜的身子,背灰肚白,醜得古怪,可是聽說在被它看中的人眼裏,它是一個漂亮的乖堂客呢。她一笑你全身就酥了。今朝玉成伢子就是被它迷倒了,明明是一條醜江豬嘛,他還要叫它娘,這下可好,爹老子替他見龍王去了。
人們一直打撈到天黑了,還一無所獲,便都泄氣地收了工。覃玉成站在岸邊,望著那一個套著一個的漩渦發呆。洪水已經開始退了,隻是,過去的時光退不回來了,被洪水卷走的人也退不回來了。夜色與暑氣罩住了河麵,也罩住了他。他慢慢吞吞地走回鎮裏,走回一方晴門前。一群女鄰居坐在階基上陪著娘低聲抽泣,昏黃的燈光映著她們頭發零亂的臉。他剛把一隻腳邁進門裏,掩麵而泣的覃陳氏突然跳起,抓起一把柴刀直奔他而來:“你還有臉回來!你不是說不回來了的麼?你回來害人,回來送你老子的終是麼?你給我滾!這裏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娘,我不要你這養不家的野種!你再不走我劈死你!”覃陳氏衝到了他麵前,揮舞柴刀上下亂劈。他沒有躲避,右臂上中了一刀,但他沒感覺疼。刀光又一閃,往他腦門砍來,他還愣怔著,一隻手及時將他拉到了門外。他聽到林呈祥在耳邊說:“你快走吧,這個時候你娘饒不了你!”接著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他撫著右臂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濕熱的血從指縫裏滲出,疼痛撕扯著傷口。他轉過身慢慢地離去。天空被烏雲堆了大半邊,幾顆星星在雲縫裏若有所思地眨著眼。道路依稀可見,他跟著幾隻螢火蟲走出鎮口時,兩顆淚珠像兩隻蟲子順著鼻梁爬了下來。
又到了那段被水淹沒的道路上,他趟著水筆直向前走。路麵斜斜地往水裏沉,水慢慢地淹齊了膝蓋,淹到了腰部,接著又淹到了胸部,浸得右臂上的傷口陣陣刺痛。水到了鎖骨下了,他還是沒有鳧起身子,他就想這麼走進水的深處,把自己淹死算了。但是那條道路往上走了,水慢慢地從胸部往下退,一直退到了他的腳下。水淋淋的身子被夜風一吹,他打起了寒顫。他的腦子有些模糊,看不清道路,也不知身在何處。他摸索著,搖搖晃晃的走了一氣,忽然發起燒來。臉燙得像灶口擋火的鐵板,嘴裏吐出的氣息如同熱鍋裏冒出的蒸汽。渾身酸疼,腦袋昏昏欲墜。倦眼迷蒙之中,他發現路邊有個空牛欄,趕緊鑽了進去,往一堆稻草上一倒,就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