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章

睜開酸澀的眼睛,覃玉成看到了屋頂的亮瓦,這才發覺自己躺在南門坊的床上。有個人影坐在床前,是小雅吧?兩隻幽黑發亮的眼珠,死死盯著他。嗬哈,玉成哥你總算清醒過來了,你躺了兩天兩夜了呢你曉得不?馮老伯以為你是犯了風寒,又給你拔火罐又給你刮痧,一點用都沒有,要不是約翰遜這個洋郎中來給你包紮了傷口,又給你打了幾針,說不定你還昏睡著,甚至再也不醒了呢。好怕人好怕人。你看你現在的樣子羅。小雅拿過桌上的圓鏡子對著他照,他從那個小小的月亮中看見了自己鼻梁上刮痧刮出的紫紅色痕印,還有自己疑惑呆滯的眼睛。我哪麼回來的?他想起了那個路邊的空牛欄。小雅伸手探探他的額頭說,這要搭幫兩個過路的好心人呢,他們在牛欄裏認出你是南門秋師傅的徒弟,就綁了一個竹睡椅,把你抬回來了。你像頭死豬樣的,蚊子咬了你一身坨都不曉得!嘖嘖。我爹好擔心你,一天要守你好幾回,你呀,人事不醒,滿嘴胡話。這下好了,你總算有點清醒了,不過還有點發燒呢,我告訴爹去。莫,莫……他抬了抬手。他的聲音太細,小雅根本沒聽見,邁著碎步出門去了。他忙側轉身體,麵朝板壁躺著。雜遝的腳步沿樓廊迤邐而來,他依此想到了師傅與師兄走路的樣子。開坼的樓板踏得吱呀作響。老鼠被驚動,簌簌簌簌沿著房梁逃竄到了隔壁房間。他是一隻老鼠就好了,那就可以鑽到地洞裏去,誰也見不到了。腳步到床前來了,像是踏在他的背上。他閉上眼睛,腦子一陣暈眩,就昏迷了。昏迷了他就不怕誰來看他了。

玉成,你好些了吧?一隻手撫了撫他的肩。他不吱聲,他一點也不好。他眼前是橫流的洪水,洪水中是沉浮的木頭,木頭上伏著那個女叫化,還有爹。他們盯著岸上的他,求救的手樹枝一般在水中搖曳,臉上發出曖昧的微笑。他想跳入水中,但腳釘在地上拔不動。漩渦卷來了,他們的手不見了,微笑不見了,人也不見了。爹沒了,爹被我害死了……他呻吟著,又開始說胡話。

玉成,你莫亂想,師傅看你來了呢。有人湊在他耳邊,灼熱的口氣噴到他的臉上。是我是害死了爹……玉成,你家的事我都曉得了,這是一場意外,不能怪你。我哪麼不讓娘砍死,哪麼不讓水衝走呢,我這麼惡的八字……玉成,不要過於自責,蓮水每年都要帶走好多人。你爹碰上了惡運,有什麼辦法,這都是命。既是命,就隻好認了。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吧。我沒家了,我隻有當叫化子了……放心吧,這裏就是你的家,師傅不會讓你當叫化子的。我中了蠱了,我把白江豬當成我娘了……可那明明是我娘,是我親生的娘啊,看看她笑的樣子我就曉得,她是來找我的。娘,你哪麼不帶我走啊,你又把我丟下了不管了,我跟你一路去討飯都要得啊。他哽咽著進入了譫妄狀態,兩腳亂踢,手將蓋在身上的薄被子扯開了。

有隻手立即替他把被子蓋好。他感覺那是師傅的手。嘴裏在胡說,腦子卻越來越清醒。他敏感到師傅對其他人做了個手勢,於是他們退出了房間。師傅在門外壓著嗓門說,惟仁,小雅,你們讓他歇息,少來打擾他。記住,以後不許當麵提及他家的事。腳步聲遠去,有蟬聲從窗外傳來,像一根無形的線,一圈一圈地纏繞在他腦殼上。他翻個身,攤直酸疼的身體,鬆下一口氣,一線淚水卻不知不覺地流到了嘴角。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鹹鹹的。他木木地盯著亮瓦,直到目光地力地垂落,暈暈乎乎地墜落到一片昏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亮瓦有些暗淡了,他分不清,是傍晚還是早晨。他從床上坐起,發現桌上擱著一碗粥,還有幾塊辣腐乳。他頭不昏了,也不發燒了,隻是身子很是疲軟,肚子呢也空得發疼。他捧起海碗吸溜起來。喝完粥,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月琴,握著撥子彈了一下。他隻彈了一個音,他聽見一粒晶瑩的珠子從弦上跳了起來,碰到了板壁,又彈回來落到地上,蹦了幾蹦,滾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在沉寂的氣氛中,它顯得那麼活潑可愛,像一個小小的精靈。但是,它又有點不合時宜。泥巴的腥味從窗口漫進來,他仿佛得到了提醒,穿好衣服出了門,慢慢地走下樓去。

躲避洪水臨時借居在南門坊的人們剛剛搬走,前庭後院一片狼籍。馮老七與陳媽都在忙著收拾雜物,打掃庭院。他操起竹掃帚,走到後院的石板地上,用力地掃起來。也許身體還有些虛弱,他腳脖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猝然響起,回頭一看,小雅站在露台上,衝著他笑彎了腰呢。他狼狽地爬起,情不自禁地也笑了一下。這一笑,讓他覺得天空開朗了許多。

河沿街洪水帶來的淤泥有半尺多深,人們忙了兩天才將它們衝洗幹淨。永昌炭行的老板看著倉庫裏那些水淋淋的木炭,越看越窩心,一氣之下,將它們全部賤賣,然後就關張了。季惟仁於是就失業了,失業的季惟仁便順理成章地來南門坊做事了。季惟仁來後的第一天,就跟南門秋建議辭掉馮老七,這樣可以省一筆開支不說,家裏人管著賬本,更牢靠些。

南門秋不答應,不行,馮先生跟了我十幾年了,跟家裏人沒什麼兩樣。

季惟仁說,師傅為人厚道,不忍心,可這也是無奈之舉。師傅,你也不能光想著自己良心安寧,也要替南門坊的將來著想啊!以後我和小雅還要過日子,還要養您的老,不能不未雨綢繆啊!

南門秋說,你倒是想得挺長遠的,不過現在你還隻能算是半個家裏人吧?

季惟仁便說,如果您同意,我打算一年後就與小雅完婚。那時候我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家裏的大小事情都交給我,以後您就抱抱外孫,彈彈月琴,等著享清福吧。

南門秋說,你就這麼急著當老板了?

季惟仁說,您操勞了大半輩子,身體又不好,該歇歇了,而我是個血氣方剛的壯後生,應當替您挑挑擔子分分憂了。以我的身份,以南門坊現在的情形,我不出來說話,就是我不負責任。

我不怕你說得天花亂墜,反正馮先生不能辭。

師傅,我說句直話,那就是您對南門坊不負責任了。

胡說!

這場對話是傍晚時分在書房裏進行的,師徒倆嗓門慢慢地變高,院子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覃玉成提了一個銅茶壺,本想去書房給師傅續水,走到門口,就不敢進去了。他是頭一回見到師傅如此生氣,也是頭一回聽到師兄如此跟師傅說話,兩個都像變了一個人。聽清緣由之後,覃玉成連忙去了馮老七的住房。一進門檻,覃玉成就驚訝地發現,馮老七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馮先生,您這是做什麼?師傅不會讓你走的!他扯馮老七的衣袖。馮老七說,唉,你師傅碰到的這個結巴,隻有我來解了。我不想讓他為難,更不想他們翁婿倆為我傷了和氣。師兄這個人哪麼這樣?覃玉成悶悶不樂。也不全怪他,你師傅是不會持家做生意,你師兄的打算對南門坊確實是有利的,你師傅也確實需要他這樣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婿。他一來,南門坊就幾全其美了。隻是希望,以後他真心待小雅,真心待你師傅,那我也沒什麼牽掛的了。馮老七說著將一疊衣服放進一個籮筐裏。隻怕,我也在這待不長。覃玉成憂心忡忡。莫擔心,你和我不一樣,你又不拿工錢,南門坊還需要你這樣一個幫手。再說,師傅是真心喜歡你,你還沒看出來嗎?唉,你要早被你家趕出來就好了,那就可以做師傅的女婿了……玉成啊,你要多長個心眼,別光顧抱著月琴死彈,要多替師傅和小雅想著點。以後要靠你來替師傅分憂了。覃玉成嗯一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馮先生,那天拗不過小雅,我帶她跑到北門外看汽車,碰到一個騎馬的軍官。那軍官說小雅長得像她媽。我一眼就認出,那個軍官就是你說過的於團長。於團長回來了,肯定對師傅不利。我一直想告訴師傅,幾次話到了嘴邊,卻沒敢說出來。這事一直梗在我心裏,你說,我哪麼辦?馮老七說,趕緊告訴師傅,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