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於是,覃玉成重又提著銅壺去了南門秋的書房。師兄季惟仁已經走了,師傅默默地坐在窗前,搖著一把油紙扇,眉頭緊鎖,很煩悶的樣子。燈光下師傅的臉半白半黑,顯得愈發清瘦。白府綢襯衣在扇子的作用下微微顫動,令覃玉成想起蝴蝶臨死時抖動的翅膀。他給師傅續了茶水,垂首站在一旁。南門秋說,你忙你的去吧,我要靜一靜。覃玉成說,我想跟師傅說點事。南門秋點頭首肯。他便絮絮叨叨說起了那天如何沒有守規矩,與小雅去了北門;如何碰見那個軍官;他又如何得知那個軍官的來曆。他還說起舊年他如何尾隨師傅去了廣濟醫院,如何見到師傅與一個瘋女人在一起……他語無倫次。他的話音像一群沒頭蒼蠅到處亂飛。說著說著汗就從額頭流下來,浸入了他的眼睛。他拿袖子揩著汗,卻越揩越多,後背和前胸都濕透了。他不知說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說清楚沒有,閉嘴好一會了,他還聽見自己的聲音嗡嗡作響。

他以為師傅會生他的氣的,但是師傅沒有。南門秋仰望著窗外的青瓦屋頂和藍色夜空,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過了好久,南門秋飲了一口茶,才轉過身子輕聲道:“沒你的事,我早曉得了。”

是早曉得他與小雅偷跑出去的事,還是早曉得那個軍官回蓮城來了?覃玉成搞不清楚。他唯唯諾諾地退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抹幹淨篾席準備歇息的時候,覃玉成聽到月琴聲丁冬丁冬地從師傅臥室裏傳了出來。它節奏緩慢,音色憂傷,心事重重,欲說還休的樣子,使寂靜的夏夜顯出冬天的冷清。他躺在床上,一邊聆聽,一邊抱住一把想象中的月琴,跟著師傅的節奏彈著。

馮老七是翌日早晨告辭的,他挑著行李深深地吸了一口南門坊的氣息,才眼紅紅的離去。季惟仁跟馮老七說了一大堆客氣話,說如果鄉下生活困難,可以馬上回蓮城來,他會幫他另找事做。南門秋默默地將一包東西塞在馮老七的籮筐裏,然後囑咐覃玉成送他出城。覃玉成根據形狀猜測,師傅可能給了馮老七一些光洋。

前方戰事吃緊,華東各省的機關工廠紛紛西遷途徑蓮城。蓮城人口陡增,街麵上人頭攢動,店鋪顧客盈門,一時竟有了短暫的繁華景象。南門坊的綢布生意也十分繁忙,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季惟仁與小雅時常在櫃台裏一站半天,上茅什方便都要抽空找機會。如果季惟仁要與南門秋一同外出,或者門麵上實在忙不過來,覃玉成就要頂上去。覃玉成已經是個技藝熟練的夥計了,量布疊布、心算珠算、收錢找錢,都十分的順溜,顧客再多也難不倒他。

對於生意人來說,忙是好事,忙就有錢賺,要是不忙,那心裏就會發慌了。所以季惟仁雖忙得團團轉,還一天到晚喜氣洋洋,笑得合不攏嘴。南門秋倒一如往常,一副氣閑神定的樣子,似乎生意於他並不重要。

但是戰爭的氣息已經沿著蓮水彌漫了過來,為阻止日軍西進,國軍在蓮水河口布了水雷,蓮水流域通往外界的航運隨即中斷。終於有一天,淒厲的空襲警報劃破平靜的天空,幾架塗著紅膏藥標誌的日本飛機在港口炸沉了兩條國軍的輪船之後,蓮城短暫的繁華就如水泡一樣消失了。來南門坊買布的人慢慢稀少了,唉,都在擔心戰爭的迫近,隨時要跑警報,誰還有心思給自己添身新衣呢?蓮城人曉得了日本飛機的厲害,用歌謠告誡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屙巴巴⒀。空襲警報再次響起的時候,他們就紛紛找地方躲藏,而不是像第一次的時候那樣對著天空傻看。城區沒有山,也沒有防空洞,他們就隻好去找地窖或者看上去結實一點的窨子屋藏身了。

這一天,南門秋外出沒回,警報像一把尖刀突然斜刺了過來。街上的人們驚慌奔突的時候,季惟仁趕緊叫覃玉成將門關了,還支了根頂門杠。覃玉成說這不好吧,師傅總是說要解人危難予人方便的。季惟仁說,師傅不在,南門坊就要聽我的,請神容易送神難,街坊來了還好說,要是逃難要飯的進來了就麻煩了,要吃要住不說,還要討錢,南門坊這點家當,施舍得起?師傅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有些事我得拿主意。外麵有很多的手用力擂門,咣咣咣震得覃玉成的心顫顫巍巍的,他想去開門,最終還是被師兄喝住了。

後來覃玉成想把這件事告訴師傅,但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他不喜歡背後說人,更不願意在師傅與師兄之間造成隔閡。何況,他還點怕師兄,師兄的精明能幹讓他有莫名的畏懼感。

不過,隨著經驗的增多和習以為常,人們不太躲避警報了。他們發現,自日本飛機炸過港口的輪船後,就再也沒在蓮城屙過巴巴了,因為它們顧不上了。隻要膏藥飛機一出現,就有中美空軍的飛機迎上去與它們惡戰一番。人們興奮地站在大街上,望著郊外的天空,看著數架飛機翻滾俯衝糾纏在一起,就好像在欣賞喜鵲與烏鴉在打架一樣。當看到被擊落的日本飛機拖著黑煙墜向遠處的時候,他們歡呼叫好,就像他們看了一場唱得精彩的月琴一般過癮。此後,聽到警報叫響,他們非但不躲,反而紛紛走到寬敞處,向天空仰起好奇的眼睛。又過了一段,空襲警報慢慢地稀少了,人們據此推測,時局發生了某些變化,戰爭滯留在長江中遊,日本人暫時是不會打到蓮城來了。生意清淡的南門坊裏,稀稀拉拉的有了一些顧客。

一日下午,覃玉成閑來無事,依著石門當享受著秋風的撫摸。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敲得他耳膜發癢,兩匹熟悉的馬慢悠悠地踏了過來。他的心縮緊了——馬背上的人就是在北門見過的軍官和他的衛兵。軍官肯定是衝南門坊來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師傅隻怕有麻煩了。

軍官在台階前下了馬,將韁繩交給了衛兵,衝覃玉成一笑,我認識你。你哪麼會認識我?他問。我們上次不是在北門見過?我知道你是南門秋的徒弟,還曉得你月琴彈唱得不錯。軍官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我特意來拜會南門師傅,你幫我通報一聲吧。覃玉成多了個心眼,接過名片說,我先看看他在不在家吧。然後,他顛著碎步跑進門,邊跑邊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國民革命軍新編五十三師師長於乃文。他跑到書房,惴惴不安地把名片交給南門秋。

南門秋瞟了一眼名片,將它摁在桌上,哼,他終於來了!覃玉成忙說,要不,我就說您不在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他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呢!你叫他到客廳來吧。南門秋說著抻了抻衣襟,往客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