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於乃文抬起頭,神情慘痛:“青蓮,你是天人,我褻瀆了你坑害了你,你懲罰我吧,你打我揍我吧,揍得越狠越好。”

“怕是要揍他一頓他才記性?那好,我成全他,他不是喜歡聽我唱月琴麼?我讓他滿腦殼都是月琴的聲音。”她雙手抓起琴頸,奮力一揮,啪的一聲悶響,琴背紮紮實實地拍在於乃文的臉上。

於乃文搖晃著,擦去嘴角的血:“打得好,青蓮,你再打,狠狠打。”

青蓮便又將月琴拍下去,這一回拍著了於乃文硬邦邦的後腦殼,月琴脫手掉在地上,兩根弦崩的斷掉了。青蓮還要去撿月琴,南門秋趕緊過去抱住她,衝著於乃文叫道:“請你走!你以為打你幾下就可以心安了麼?”

於乃文站起來,深深鞠一躬:“南門先生,青蓮,謝謝你們,於某可以輕鬆赴死了!”說完,掉頭而去。

將頭埋在丈夫胸前的青蓮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整個閣樓都在青蓮的哭號中顫抖,蠟燭倏然熄滅,窗外掠過一道亮光,漆黑的夜空仿佛被哭聲劃開了一個口子。

正如南門秋所料,約翰遜牧師將於乃文和他的部下藏在地下室裏。第二天上午,南門秋伺候青蓮吃過飯,便下樓去幫忙,給難民們分發飯食。路過地下室出口時,正好碰到約翰遜從地下室出來,兩人默契地點了點頭。他們帶著廚子挑著兩桶米飯一盆炒醃菜去了禮拜堂。約翰遜讓難民們排好隊,每人領取一碗米飯一勺菜。難民們雖個個麵有菜色,但秩序井然,氣氛安詳,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災難將接踵而至。

飯食分發到一半的時候,守門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日本人把福音堂圍住了,有個軍官正在敲門。約翰遜念叨了一句哈裏路亞,匆匆往福音堂的鐵柵門趕去,南門秋緊緊地跟在後邊。到了大門前,隔著鐵柵,隻見戴鋼盔的日本軍人密密麻麻,手中的槍刺寒光刺眼。整個教堂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個矮墩墩的軍官伸手指著約翰遜的臉,嘰哩哇啦說了一通。約翰遜聽不懂,一個勁搖頭。翻譯官忙擠過來說:“這位是日本皇軍佐佐木少佐,請牧師先生把門打開。”

約翰遜操著帶蓮城口音的華語說:“對不起,這裏是教堂,不是戰場,軍人不得入內。”

翻譯官跟少佐嘀咕一番,轉頭說:“既然是教堂,為何還藏匿中國軍人?”

約翰遜說:“我這裏隻有上帝的子民,沒有軍人。”

翻譯官轉譯之後又對約翰遜說:“你是懷疑日本軍隊的情報不靈還是蔑視皇軍的軍威?少佐說,牧師在中國傳教,該懂得先禮後兵這個中國成語。少佐不光帶了人,還帶了汽油來,你不要搞得玉石俱焚。少佐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還不開門交出中國軍人,皇軍就要動手了。”

少佐笑了笑,抬起左手亮出腕上的手表指了指,衝約翰遜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然後就退到一邊,掏出一支煙吸了起來。

約翰遜不動聲色,回頭便走。南門秋兩腳緊跟。

兩人快步走到廚房,往窗後瞟一眼,後門也被日本兵堵住了。

南門秋搓搓手:“牧師,這如何是好?”

約翰遜歎口氣:“隻有跟於師長如實相告了。”

兩人便沿樓道下了幾級台階,敲開了地下室的門。南門秋朝門裏看了一眼,隻見幾個軍人在燭光下擦槍,個個麵色冷峻,似乎已經知曉外麵的事情。於乃文閃出門來,點頭致意。

約翰遜簡單地把情況告訴了他。

於乃文思忖片刻,毅然說:“牧師請放心,我們曉得如何做,不能因我們而殃及教堂,殃及在此避難的民眾。容我們商議一下吧。”又對南門秋淡淡一笑,“南門先生,照顧好青蓮,保重!”然後就轉身進了地下室,將門拴上了。

約翰遜拍拍南門秋的肩:“於師長說的是,你趕緊回閣樓照顧青蓮,不要跟著我到處跑了,事情危急,千萬小心!”

南門秋點點頭,回閣樓上去。他頭腦發蒙,兩腿發軟,不祥的預感像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樓梯變得十分的陡峭,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上了閣樓。看到青蓮,他就沉靜下來了。青蓮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擺弄著那把月琴,想把兩根斷了的琴弦接上去。她慢慢地擰著弦軸,白淨的麵容隱約地透出一絲笑意,令他想起觀音菩薩的臉,想起蓮葉簇擁的粉色荷花。溫溫的東西在他心裏流動,他坐到床上,摟住青蓮的身子,親親她的腮,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裏。嗅著青蓮香甜的體息,他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後來青蓮輕輕推開他,彈起了《梁祝化蝶》,他則聽見窗下有輕微的騷動,便推開窗戶往下看。隻見好多難民湧到了禮拜堂台階下,鐵柵門已打開,於乃文帶著那幾個士兵向門外走。那個日本少佐領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圍了上來。到了門外,於乃文和他的士兵們將手中的槍扔在地上,抬腿欲往前走,日軍少佐揮一下手,他們便被攔住了。幾個鬼子正要上前搜身,於乃文回頭朝閣樓望了一眼——南門秋似乎看見他微笑了一下——突然一聲喊,弟兄們拚了!他和他的手下就像變戲法似的,每人從懷中掏出一個手榴彈,高高舉過頭頂。鬼子們大驚失色,還未來得及反應,手榴彈轟然爆炸了。

爆炸衝擊波震得窗戶吱吱響,煙霧飄散,鐵柵門外倒下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軀體。南門秋目瞪口呆,全身僵住。青蓮卻無動於衷,仍在專心彈奏著月琴,每粒琴聲都清脆悅耳……突然,密集的槍聲爆響了。南門秋往下一瞧,隻見日本兵蜂擁進了院子,向著福音堂各處瘋狂射擊。其中有幾個往門窗上澆油。南門秋驚愕得不知所措。一顆子彈砰地射在窗台上,差點彈到他臉上,他趕緊離開窗口,抓住青蓮的手往床下拉。但青蓮掙開了,隻顧彈她的月琴。閣樓門突然打開,約翰遜伸進頭來大叫一聲,日本人要燒福音堂了,快帶著青蓮跑!然後就不見人了。

南門秋搶下青蓮手中的月琴,抓緊她的手,拖著她往樓下跑。

青蓮號叫著,掙紮著不從,他隻能狠心用力,顧不上她的疼痛了。

可是,煙霧已順著樓梯升騰上來,嗆得他們眼淚雙流,胸口撕裂般疼。下到二樓拐彎處,木樓梯已經開始燃燒,一團烈焰擋住了去路。麵孔被灼烤得火辣辣地疼,頭發也有了焦糊味。

南門秋隻好拉著青蓮回到閣樓裏。但是眨眼功夫,煙氣也湧進了閣樓。

整個教堂都在燃燒,四處畢剝作響。閣樓在顫抖,在搖晃。火焰包圍了他們,迅速地向他們逼近。他們周身都是火辣辣的了。

這時,南門秋卻安靜下來了。他將青蓮抱到床上,撿起地上的月琴放在她手中。青蓮對周圍的一切還懵然無知,重新彈奏起來。他拍著手給她打著節奏,嘴裏輕聲哼著。還是那曲《梁祝化蝶》,還是那種清脆如豆圓潤如玉的美妙琴音,他們彈唱得有板有眼,如醉如癡。煙火竄進了閣樓,燎過他們的身體,燒著了他們的衣服和頭發。但他們臉上還帶著微笑。琴弦已經斷了,青蓮還一手把琴頸,一手捏撥子,保持著彈奏的姿勢。南門秋親了親她起泡的臉,緊緊地擁住她。他感到他們變薄了,變輕了,變成了兩隻蝴蝶。當火焰再次卷向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振翅飛了起來,乘著一股溫暖的氣流滑出窗口,融進一片蔚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