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隻占據蓮城七天,就在中國軍隊的大舉反攻下棄城而去,潰退到了荊州一帶。得到消息的第二天,覃玉成就帶著小雅租了一條劃子順流而下,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蓮城。
他們徑直去福音堂,所以是在東門碼頭上的岸。
可是一下船,他們就驚呆了。廢墟般的蓮城不光大部分房屋已經焚毀,城牆坍塌,尖頂聳立的福音堂也不見了。他們站在教堂殘存的鐵柵門前,望著那一大堆小山般的黑色瓦礫,聞著嗆人的焦糊味,腦子一片空白。懵懵懂懂地呆立了一會,覃玉成突然清醒,拉著小雅就往醫院跑。也許師傅師母還在醫院裏呢。
醫院倒保存完好,沒被戰火損壞,隻是裏麵的病人大部分是受傷的士兵。他們找到青蓮藏身的那間隱蔽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青蓮,是全身纏滿繃帶的約翰遜牧師。
約翰遜先生,我爹我娘呢?
小雅抓住約翰遜的手搖了搖,用她恐慌的眼睛問。
約翰遜的藍眼睛裏噙滿淚水,輕輕搖頭,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小雅眼神立時就直了,身體一晃,癱倒在地不醒人事。
覃玉成趕緊跪下一條腿,將她摟在懷裏,用兩個指頭掐她的人中穴。他見過癲癇病人發作,這個辦法能讓昏迷的病人蘇醒。他心裏一急,就照葫蘆畫瓢了。小雅的上嘴唇又軟又薄,掐重了怕掐疼了她,掐輕了又怕掐不醒她,他畏畏縮縮的,一狠心才用力連掐了幾下。
小雅醒了,不認識似的看看他。他連忙把她抱到椅子上。她抱住椅背,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覃玉成忍著淚,也不去安慰,哭出來對她更好一些,否則悲傷會把人憋壞的。
這時一個醫生將他叫到門外,告訴他福音堂被焚的經過。說鬼子退走後,從磚瓦堆裏找出幾十具遇難者的遺體,但是都已燒得麵目全非,有的甚至沒了四肢,像是短短的一截木炭。根本無法辨別,也無法讓親屬認領,又怕時間長了引發瘟疫,國軍便派人在郊外挖了一個大坑掩埋了。覃玉成聽得全身陣陣發寒,冰涼的淚水不知不覺從臉上滑落下來。
小雅止住了哭泣,麵色慘白,神情木訥。
覃玉成挽起她的手,小雅,我們回家吧。
小雅眼一紅,我哪裏還有家啊?
覃玉成說,師傅把你托給我了的,有我就有家,我們回南門坊看看吧。
小雅就順從地跟著他,一步一步挪出了醫院。東城門已經不複存在,他們翻過垮塌的城牆進了城,繞過一堆又一堆房屋的殘骸,穿過不成形的街道,往南門坊而去。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了白色的馬頭牆,接著又看到了拱形大門。南門坊和它周圍的幾幢房屋就像一個奇跡似的保存完整。門前的石階上坐滿了失去居所的街坊鄰居,他們攜老帶幼,麵容蒼涼,眼神空洞地望著街麵和天空。覃玉成帶著小雅邁上台階時,他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路。
覃玉成打開了門上的牛尾鎖。一進屋,觸景生情的小雅又不停地開始流淚,但是她咬著嘴蜃不出聲,捏著一條小手絹不停地揩。覃玉成四下查看了一下,這才發現南門坊並非毫發無損,後院被炮彈炸出了一個大坑,太平缸破了一個,那個用來賞月與練琴的露台也炸塌了。不過,天井四周的廂房都還完好,完全可以派上用場。
覃玉成幫小雅揩幹眼淚,安慰道,莫傷心了,日子還要往下過,再哭師傅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的;打仗不曉得要死好多人,遭孽的也不止是我們,你看門外那些人,都無家可歸呢。
小雅點點頭,止住了淚。
覃玉成又說,那些人坐在那裏,風餐露宿的,好可憐,看久了心裏過意不去。小雅看看他說,我曉得你的意思,讓他們進來住幾天吧,別人幫過我們,我們也該幫幫別人,我們兩個人也太冷清了,人一多我就忘記哭了的。
覃玉成於是走到大門口,對那些人說,大家要是沒地方去,就請到南門坊暫避風雨吧。那些人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愣怔片刻之後,便紛紛拱手作揖,鞠躬致謝,歡喜地進了門。
第二天晌午,覃玉成在大門口意外地見到了梅香。當時街上還飄著煙,煙裏還夾著可疑的味道,收殮隊的人趕著馬車剛剛過去,梅香就背著小覃琴過來了。她手裏提著一塊臘肉,見了他就一笑,嘴角扯到了耳根。他從沒注意到她的嘴巴有這麼大,臉稍稍一熱,說:“兵荒馬亂的你哪麼來了?”
梅香將臘肉往覃玉成手裏一塞:“聽人講蓮城炸得稀爛,就想來看看你哪麼樣子了。”
“娘要你來的?”
“娘哪會叫我來,心裏想嘴巴都不會講的,覃家的人都一個牛脾氣。”
“家裏都好嗎?”
“都好,東西沒丟一件,人毛都沒少一根。就是那天沒聽你的話走得遲了,要不是幹爹相救,差點吃日本人的槍子。”
覃玉成不解:“哪來的幹爹?”
梅香告訴他,是他離家後認的,就是那個在江湖上有點名氣的二道疤。
覃玉成請她進屋,她說不進了,見了他就行,她回去跟娘有個交待了。兩人正說著,站在背簍裏的小覃琴哇哇哭起來。梅香連忙放下背簍,抱起小覃琴,解開棉襖,一撩衣襟,一隻白白胖胖的大乳房便跳了出來。覃玉成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臉倏地紅了。梅香將奶頭塞進覃琴嘴裏,她馬上就不哭了。覃玉成忍不住悄悄瞟了小覃琴一眼,隻見她臉粉嫩粉嫩,捧著奶子吮得十分賣力,眼睛骨碌碌地轉,還看了他一眼。覃琴還小,還看不出長得像誰。
這時小雅出現在門內,白白的臉像一輪月亮嵌在幽暗的門洞裏。覃玉成想要小雅過來認識一下梅香,還沒叫出口,那輪白月亮一晃就消失了。
奶完孩子,梅香掩上懷,瞟了瞟門內門外,慨歎南門家運氣好,大半個蓮城都燒掉了,南門坊還安然無恙。覃玉成便垂頭告訴她,南門坊也遭了劫,師傅師娘都被日本人燒死了,師兄走散不知下落。梅香聞言張口結舌,半天無話,後來才長歎一聲,憂慮地說,那以後哪麼辦?這麼大的家當,還有個師妹要照顧,你又不會持家,奈得何?覃玉成說,車到山前自有路,慢慢學吧。梅香又問大門裏哪來那多陌生麵孔?覃玉成便又把收容街坊鄰居的事說了。
梅香點了點頭:“事是件善事,可也是你嘴上沒毛,做事不牢,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以後隻怕會扯麻紗呢。”說完,背起小覃琴轉身就走。
覃玉成追著她說:“梅香,娘年歲大了,隻有請你多關照了!”
梅香回頭站住,招了招手:“放心吧,你不是她兒子了,可我還是她媳婦!你就照顧好師妹吧,看她那招人心疼的瓷伢兒相,就曉得經不得風吹雨打呢。不像我這鄉下堂客,粗細葷素都來得的。”
覃玉成含糊地應了一聲,不知為何,鼻子酸酸的。梅香的背影漸行漸遠,此時此刻,望著這個他從前的堂客,這個與別的男人生下伢兒的女人,他心裏非但沒有怨恨,反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