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覃玉成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衣服。

小雅抓起衣服走到門外,衝樓下天井裏喊:“袁五拐子在嗎?你上來一下!”

袁五拐子屁顛顛地上來了,咧著黃牙笑嘻嘻地說:“請問小姐有何吩咐?”

小雅將手中的中山裝向他一遞:“我嫁給你,你要不要?要就把它穿上,我們去打結婚證!”

袁五拐子驚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結結巴巴:“這、這是從何說起,小姐莫逗、逗我耍羅!”

小雅板起臉:“哪個有空閑逗你耍?我說的是真話,我想出嫁了,想嫁的人又不要我,我隻好賴上你了。這座窨子屋就是我的嫁妝,你若娶我,它就歸你,今後你就是這裏的老板了!”

袁五拐子搖頭:“小姐,你這麼一說,我更不敢了!嘿嘿,我這人雖然有點賴皮,但心裏還是曉得好歹的。小姐跟玉成都是好心人,收留我住了這麼久,房租都沒給,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哪還敢走這種桃花運呢?你們倆才是天生的一對,現成的一雙,你嫁給我,鬼都會笑出尿來呢!不說別的,年紀都大你一輩,這不是鮮花插在牛屎上麼?”

小雅說:“我曉得你是糊不上牆的稀牛屎,你不是牛屎我還不插呢!你們男人今朝是怎麼了?真曉得好歹,就趕快穿上跟我走!”

袁五拐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嬉笑道,好好我穿我穿,不穿白不穿,恭敬不如從命!說著,拿過衣服真的往身上套。

覃玉成急了,扯一下袁五拐子的手:“你還真穿?”

袁五拐子翻出兩片眼白來:“不穿怎的?你又不穿,總得有個人來穿吧?其實,這院子裏的人哪個不曉得你們好得穿一條褲子?哪個不曉得你們都一起睡過了?沒有比你們更般配的了!玉成,不是我說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就是為了小姐的名譽,你也得跟她結婚。真對她好,就不要跟她過不去了!”說著,他將中山裝扔在覃玉成懷裏,咚咚咚地下樓去了。

覃玉成看看小雅,說不出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默默地穿上中山裝,跟著小雅去了區公所。

結婚畢竟是終身大事,不能過於匆忙,覃玉成與小雅商議一番,又查看了黃曆之後,決定三天後的黃道吉日舉行婚禮。他們沒什麼親友,不想張揚,也不想講排場,舊式婚禮中的抬婚轎、響器吹打、拜堂等禮節一概全免,請左鄰右舍來喝杯喜酒,在客廳裏舉行一個簡短的儀式就行了。他們鄭重其事地給季為民送去了喜帖。但給不給一方晴送份喜帖去呢?覃玉成頗費躊躇。回想起那年給娘送壽禮,娘不但不領情,反將他當作賊趕出來的事,他就寒心。他想娘是永遠不會原諒他了。若是送了喜帖去,梅香會為送不送禮的事作難不說,還會刺激娘,你既然以不喜歡女人為由拋棄了梅香,怎麼又跟另一個女人成親呢?娘心裏肯定不痛快。娘年歲大了,不能再惹她生氣動怒了。也許,從別人嘴裏聽到他的婚事,刺激不會那麼大吧。覃玉成思想半天,把已經寫好的喜帖又撕掉了。

小雅特地到書店買來了毛主席像,還有一幅“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的對聯,恭恭敬敬地貼在客廳裏,將原來的一幅舊得發黴了的鬆鶴延年圖覆蓋了。她還剪了好些紅喜字和喜鵲登枝的窗花裝飾了門板和窗欞。喜聯則是覃玉成從各處抄來自己書寫的,這樣也能省筆小錢。自從給師傅抄唱本之後,覃玉成的毛筆字就練得像模像樣了。貼在當街大門上的是:“一世良緣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長。”店鋪門上則是:“琴韻譜成同夢語,燈花笑對含羞人。”倒也與他們唱月琴結緣相吻合。廚房門上寫的是:“自愧廚中無盛饌,卻喜堂上有嘉賓。”都是舊時代流行的聯句,無甚特別之處,隻有客廳門上的一聯還有點新時代的氣息:“握手行成同誌禮,當胸佩戴自由花。”

小雅原來的住房作了洞房。蓮城地方的習俗,成親者中若有人為二婚,洞房門上的喜聯是要留給好事的親友來做,以曖昧隱喻的句子來戲謔新郎新娘,以博大家開心一笑的。袁五拐子做了這個好事者,用幾個雞爪爬出的字寫了一幅對聯,拿濃米湯貼了上去。覃玉成隻瞟了那對聯一眼,就窘得臉變成了兩塊豬肝。“一對新夫婦,兩樣舊東西。”它叫人太難堪了!覃玉成氣鼓鼓的,卻又不好發作。小雅見了淡淡一笑,紅著臉罵了聲這個鬼東西,想了想,回頭對覃玉成說,你要不喜歡,就加個橫披把它的意思圓過來吧。這倒是個辦法,覃玉成思忖片刻,就寫了“舊情新歡”四個字貼在門楣上。有了這個橫披,再去看這幅對聯,就沒有那麼刺眼了。

吉日良辰如期而至。這天傍晚,新郎新娘穿戴一新,賓客都在客廳聚齊,隻等季為民一到就舉行儀式入席喝喜酒了。但是季主任久等不來,眼看著天色又漸漸地黯下去,隻好邊舉行婚禮邊等了。新郎新娘在主持的指揮下先向神龕上的祖宗牌位和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後向來賓二鞠躬,最後夫妻互相一鞠躬,就算禮畢。雙方都沒高堂要拜,禮節就簡單了許多。

喜宴擺在後院天井裏,共有六桌,新郎新娘輪流敬酒,幾番下來,所有的臉都被廉價米酒和吉利言詞弄得紅通通的了。天黑下來,酒席快散的時候,季為民才趕到南門坊,把覃玉成和小雅叫到一邊,交給他們一隻搪瓷臉盆、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作為他送給師弟師妹的新婚禮物。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喝了一杯喜酒之後,季主任就匆匆走了。他還有個關於土地改革的重要會議要開,耽誤不得。

覃玉成鬱鬱不樂,他原本以為,季為民會帶著妻子來參加他們婚禮的。他甚至還設想過請師兄唱一曲月琴為他們伴喜呢。季主任是領導,工作忙,情有可原,可他的妻子呢?她不來,那一定是看不起他們了。看不起他無所謂,但誰也不能看不起小雅。小雅長得比她一點不差呢。

他們在後院點起了蠟燭,掛起了馬燈,雙雙抱起月琴,為自己唱曲伴喜,酬謝來賓。別人辦喜要專請藝人來唱,自己有這個技藝,何樂而不為呢?他們唱了《鴛鴦戲水》,唱了《三姐逗夫》,都是些喜慶歡快的唱段。但覃玉成有點走神,唱得不如平時好。來賓並不計較,一樣鼓掌叫好。袁五拐子在人群中叫了一聲:“唱《十八摸》羅!”他們隻當沒聽見。那是一個下流段子,師傅在世時曾經交待,正人不唱邪曲,君子口中無淫詞,否則會痞了琴,歪了調,髒了心。彈唱之中,覃玉成抬頭看了一眼,隻見墨藍色的夜空中,星星閃閃爍爍。俗話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師傅師娘是不是變成了星星俯瞰著他們呢?

夜深了,客人們散去了,南門坊的大門關上了,各處的火燭也熄滅了,覃玉成與小雅相跟著進了洞房。小雅先上了床,散了雲鬢,頭枕鴛鴦枕,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他,讓他不敢正視。他吹滅了紅燭,脫了衣服,習慣地走向床的另一頭。

“你還睡那一頭啊?” 小雅在黑暗中說。

“嗯,不是要替你暖腳麼?”他說。

“現在我要你暖我的心!哪有夫妻各睡一頭的?”

覃玉成就無話了,遲疑片刻,摸到小雅身邊躺下。小雅的胳膊柔軟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他身體筆直不動,望著黑糊糊的屋頂,沉默了許久,說:“小雅,我想跟你說句話,今後,你要是不喜歡我了,受不了我了,你就明說好嗎?你告訴我,我就離開南門坊,我不想讓你不快樂。”

小雅捂住他的嘴巴:“不許你亂說!我喜歡你喜歡得骨頭癢呢,哪會出那種事?不過我喜歡你就會纏著你,我要和你巴皮巴肉,你要是不喜歡,要是討厭,也告訴我好嗎?我也不想讓你受委屈。”

覃玉成嗯了一聲。

小雅的一隻手插入他的衣襟,摩挲著他鼓脹的胸肌:“我摸摸你,可以嗎?”

覃玉成又嗯了一聲。

小雅就不再言語了,她的那隻小手就像一隻小老鼠似的,貼著他的身體窸窸窣窣地爬來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