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怎不是?家有傘鋪一個,水田三十畝,還請了你這麼個不付報酬的長工,你曉得大洑鎮人均水田多少麼?才六分啊!典型的工商業兼地主嘛!”

林呈祥愣一下,問:“季隊長,你們是不是要分覃家的田產?”

季為民反問:“你沒參加動員大會嗎?”

林呈祥搖搖頭,那天鎮公所的人打鑼召開群眾大會,是梅香去參加的,他躲在家裏做傘。梅香回來後悶著頭做事,一句話都沒跟他說。

“林師傅,你是地主家的雇工,是我們的依靠對象,你要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參加土地改革這場偉大的革命運動啊!”季為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呈祥不做聲,他完全不理解季隊長的話,他隻曉得梅香心裏有多憂了。

林呈祥牽著牛從後門進了後院,將牛繩係在椿樹上,給它喂上草,也不避季為民,掏出襠中的東西往草料上撒了一泡尿。水牛打著噴嚏,津津有味地吃著加了調味品的午餐。林呈祥本想是以這個舉動趕季為民走的,他有點煩他了。但季為民並不在意,走開幾步,在後院裏東張西望,還拿出筆記本寫了幾個字。接著季為民讓林呈祥看看他的住處。林呈祥不知他葫蘆的賣的什麼藥,又不好拒絕,隻好推開那間偏房的門。

屋裏到處蒙著灰塵,床上堆著破舊的棉絮,牆角結著蜘蛛網。季為民皺起眉:“梅香就讓你住在這樣的地方?”林呈祥咧嘴笑笑,也不好說什麼。這房間好久沒打掃了,因為它隻是個擺設,用來掩人耳目的,他早和梅香睡一床去了。

季為民找到一個板凳,吹吹上麵的灰,兀自坐下。看樣子季為民還想和他聊,他可沒這閑功夫。林呈祥退到門外說:“季隊長,我肚子餓了,要吃中飯了,你要不嫌棄,嚐嚐一方晴的夥食?”

季為民沒有應承,卻跟著林呈祥去了堂屋。

梅香正在擺碗筷,一見季為民,連忙笑道:“喲,難怪早上喜鵲叫,來了貴客!快請上座,上座!季隊長,你是國家幹部,又是玉成的師兄,我陪你喝幾杯!”

季為民擺擺手:“謝了,工作隊有紀律,不能隨便吃。”

梅香說:“季隊長就莫客氣了,你們不是要跟農戶同吃同住同勞動麼?”

季為民說:“三同也要看對象的。”

梅香便又要沏茶,季為民也伸手製止了。

“我曉得了,季隊長嫌我是地主了,怕我屋裏的東西有毒是吧?”梅香臉上的笑如同灑在燙鐵板上的水,嗤一聲就幹了。

季為民麵容嚴肅,背起手說:“曉得自己的身份就好啊。我確實曾經是玉成的師兄,但那都是舊社會的事了。師兄不師兄,我都會按政策辦事,絕不照顧人情麵子。你是明白人,會也開過了,土改政策都曉得了吧?”

梅香點點頭說:“用你們幹部的話說,讓耕者有其田,分一些田給沒田的人種,是件善事,我也沒意見。可是我家的田產,一不是霸來的,二不是賭來的,都是幾個血汗錢換來的,就這麼白白給別人,這不公平啊!從古至今沒這個理嘛!至少,得抵幾個錢,讓我把本錢收回來吧?”

季為民弓起指頭在桌麵上敲敲:“你那是地主階級的公平觀,現在解放了,沒人跟你講了。我看你還是認清形勢,爭取主動吧,早點把你的田契和財產清單交到工作隊去,取得群眾的信任,這樣對你才有好處。”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梅香頹然坐下,滿麵愁雲,不知所措地攏著頭發。林呈祥盛了一碗飯放在她麵前,她伸手一推:“你還有心思吃飯?”

季為民心底其實有些佩服梅香,隻用七年時間,就添置了三十畝水田,這個女人不簡單,她的精明能幹是覃玉成望塵莫及的。她的某些想法也可以理解,在東北參加土改時,他也曾想,政府拿出錢來,買下地主的土地再分配給無地的農民,這場革命可能就平和得多,順暢得多。至少不用流血吧?在東北的那個屯子裏,農會殺惡霸地主,地主又引來土匪報複,死了不少人。他曾把這種想法透露給別人,卻招來了思想右傾的嚴厲指責。此後,他就不敢再這麼想了。

來大洑鎮之後,一開始季為民也想照葫蘆畫瓢,先開個鬥爭大會,打打惡霸地主的氣焰再說。沒料想大洑鎮情況特殊,盧承恩和另一個大地主在解放前夕攜帶家眷錢財逃往了台灣,剩下的幾個劃成地主成份的,都是梅香這樣的殷實人家,既沒有民憤,更沒有血債。他們也沒有對抗土改的意思,頂多像梅香那樣私下發發牢騷而已。把他們押上台鬥爭,似乎有點過。季為民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一猶豫不要緊,大洑鎮的土改進度就落後於別人了,他也就遭到來鎮裏檢查工作的土改工作委員會主任顧思義的批評了。

還好,顧思義是他在東北時的老領導,給他留了麵子,沒有當眾批評他。老領導把他叫到房間裏,語重心長地說,為民嗬,你的工作上不去,得找找思想根源嗬,你在舊社會當過賬房先生,又是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人,要注意洗刷你的非無產階級思想。那個叫梅香的地主婆,曾經是你師弟的妻子吧?你可要劃清界線,不要心慈手軟,更不能喪失立場包庇她噢!聽說你一個人去過她家?當然你是去做工作的,可也要避嫌疑嘛,特別是她又長得漂亮,你更要提高警惕性。在大是大非麵前,千萬要頭腦清醒,不要讓你的右傾思想再冒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在東北土改時死了那麼多同誌,就是因為我們對敵人的打擊不夠及時,不夠堅決,要吸取教訓啊。鬥爭大會為什麼遲遲不開?一點聲勢都沒有,這怎麼行呢?要開,馬上開,越快越好!我告訴你嗬,組織上的眼睛盯著你的,你能不能進步,做一個純粹的布爾什維克,就看你自己的了!

顧思義這麼一說,季為民就不敢猶豫了,立即布置第二天在盧氏祠堂召開鬥爭大會。他明白,如何對待梅香已成為同誌們衡量他的思想態度的一個標誌。他讓人把林呈祥叫來,嚴肅地交待:“林呈祥,明天開鬥爭大會,你要頭一個上台控訴地主婆梅香。”

林呈祥莫明其妙:“控訴她什麼?”

“控訴她對你的剝削啊!”

“她沒剝削我啊。”

“你這人,階級覺悟哪麼提不高啊?我不是啟發過你了麼?你在覃家做了這麼多年,工錢都不給,這還不是剝削是什麼?”

“可是我吃她的住她的用她的,我們實際上是、是一家人啊。”

“你真糊塗,剝削你了還幫她說好話!什麼一家人,你比雇工還不如呢,其實你就是一方晴的一個奴隸!現在工作隊幫你翻身你還不情願啊?真是一坨糊不上牆的稀泥巴!不管你想得通想不通,明天你都要上台,把你在覃家吃的苦、受的委屈都說出來,狠狠地控訴梅香,讓她低頭認罪!”

林呈祥搖頭:“不行,我不能這樣沒良心……”

季為民光火了:“你硬是蠢得像豬,她剝削你才是沒良心!”

林呈祥脹紅了臉,吞吞吐吐地:“季隊長,你不曉得實情,我真不能上台,其實我跟梅香就是一家人,我們就跟夫妻一樣,隻是還沒個名份……”

季為民錯愕了:“什麼什麼?你說清楚點。”

“是這樣的,玉成不喜歡女人,成親後挨都不挨梅香一下,後來又跑到蓮城學唱月琴去了,我就跟梅香相好了。她女兒覃琴就是我的骨血,玉成也曉得這事。要說受委屈的,其實是玉成。玉成休了她之後,我一直想明媒正娶,但梅香硬要等玉成結婚之後再說,就一直拖到今天。不過我們已經說好,等土改一完就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