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為民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思緒忽悠一下飄到南門坊去了。覃玉成既然不喜歡女人,為何還要跟小雅結婚?那不是害了她麼?他把心思收回,強迫自己考慮眼前的事。他必須說服林呈祥上台,鬥爭會成功與否在此一舉。他用夾煙的手指著林呈祥:“你呀,被女人迷惑,中地主婆的毒太深了!”
林呈祥懵懂地看著他,不知所言何指。
季為民說:“你以為,睡一個枕頭就是一家人了?親不親,階級分!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嘛!她對你施的美人計呢,為的就是讓你無償地替她勞作!要不,她為什麼推遲與你成親?她喜歡的不是你,而是覃家的財產和土地!你白天侍候她的土地,夜裏還要侍候她,她對你實行的是雙重剝削!土改後成親?那是她給你畫的一個餅,畫的餅能充饑麼?提高你的階級覺悟吧,林呈祥同誌!”
林呈祥不知所措,搓著兩隻布滿裂口的手。梅香一再推辭與他成親,他心裏是有積怨的。季隊長的話他不全明白,不過還是把他的怨氣挑起來了。政府的幹部水平就是高,看問題眼光尖銳,好像就是那麼回事。
季為民趁熱打鐵,盯定他的眼睛說:“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鬥爭梅香,就隻好連你一塊鬥了。”
“憑什麼?”
季為民說:“你還要問憑什麼,憑你同情包庇地主婆,抵製土改,就該鬥!何況你還與地主婆通奸,傷風敗俗,腐蝕群眾,就更為革命所不容了!批鬥之後,就把你遣送回原籍,還想與梅香成親?做夢去吧。總之,是上台控訴梅香,還是被拉上台挨鬥,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
林呈祥愣住,喃喃道:“那,那要如何控訴啊?”
季為民說:“剛才不是說過了麼,訴你吃的苦受的剝削,還有,地主婆施美人計的事也可說說。”
林呈祥哦了一聲,仍然很懵懂的樣子。
季為民拍拍他的肩:“你也不要多慮,鬥爭地主是必要的,也是回避不了的。你回去跟梅香說說,我們要消滅剝削製度,並不是在要肉體上消滅地主,隻要她端正態度,主動配合,使土改工作順利完成,還是新中國的好公民。到時候,隻要她同意,你還是可以與梅香結婚的,新社會了,婚姻自由嘛。”
盧氏祠堂裏有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東側有個古戲台,每年正月間,盧承恩都會請戲班來唱幾出戲,以彰顯盧家的富裕與威望。現在盧承恩逃跑了,戲台也派上了開鬥爭會的用場。
開會的鑼聲從鎮頭響到鎮尾,來回催了幾遍,人們陸陸續續出了家門,袖著手,打著嗬欠,懶洋洋地進了祠堂。若是看戲,他們會積極得多,嘴巴上粘的飯粒子都顧不上揩就跑來了。太陽升到了牆頭上空,才站了半院子的人。大洑鎮人沒見過世麵,不曉得鬥爭大會是什麼名堂。他們看熱鬧來了。
戲台樓梯口站著一個背槍的民兵,很神氣。梅香和地主們站在台下,幾個男地主多少有點不安,她卻十分坦然,麵帶微笑,踮起腳和別人打招呼扯白話。她甚至還跟人說,哎,你曉得啵,台上的季隊長以前是覃玉成的師兄呢,月琴彈得幾好聽的。她那神態,好像不是來挨鬥,而是來趕場,來跟女人們咬耳朵的。
會場氣氛輕鬆,唯有坐在台上的幹部們不苟言笑,嚴肅得很。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主持人大聲宣布:“鬥爭大會現在開始,將地主分子押上台來!”
幾個民兵押著地主們魚貫而行上了戲台,麵向台下站成一排。林呈祥此時也站在台下,他仰起臉看著梅香。梅香衝他笑了笑。梅香的人緣好,不少人跟她揮手打招呼,她也不時地點頭致意。梅香顯得比平時漂亮,眼角雖然有了魚尾紋,但麵色紅潤,眼睛亮得像兩顆玻璃珠。季為民作動員報告了,林呈祥一句也沒聽進耳朵去。上台控訴梅香的事,林呈祥沒有跟梅香說,他不知說什麼好。他隻曉得,季隊長的話是不能不聽的。現在,事到臨頭了,他的腦殼有點木了。
季為民的聲音消失了,朦朧之中,林呈祥聽到主持人喊了一句話,其中好像夾著他的名字。他愣怔著,有人過來拖了他一把,他才高一腳低一腳地上了台。台下無數的目光蜂子一樣撲過來。他慌了,雙手在衣襟上亂揩。梅香對他笑笑,好像安慰他,男子漢大丈夫,慌什麼,都是鄉裏鄉親,該說什麼說什麼嘛。他咳嗽了兩聲,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又朝季為民瞟了一眼,季隊長鼓勵地點了點頭。於是林呈祥就開始控訴了:“謝謝季、季隊長看得我起,要我上台來控訴地主分子梅香……以前我不曉得梅香是地主分子,季隊長啟發我了,我才曉得她剝、剝削了我。大家都曉得,我來一方晴好多年了,起先靠做傘吃飯,梅香過門以後,我又種起了田,也沒給我工錢。是我自願不要的。大家也曉得,我和梅香相好,我哪還好意思要工錢呢?季隊長說,這是地主婆施的美人計,我一想,有點像。要不,她哪麼老拖著,不跟我正式結婚呢?梅香什麼都好,真的都好,就是這一點讓我不舒服……”
季為民拿鋼筆頭叩著桌子:“林呈祥,莫亂扯,說本質的東西!”
台下有人接過話頭:“對,快點坦白,你和梅香是幾時睡到一起去的!”
林呈祥摳摳頭皮:“這個嘛,其實是我自己先摸到她床上去的,我是真喜歡她,山歌都跟她唱了不少……大家也都曉得,覃玉成不喜歡女人,我不忍心讓她就那麼荒著。不是說耕者要有其田麼?那田者也要有人耕嘛。後來玉成一去不回,又寫了休書,我們就常常在一起了……”
台下又有人喊:“那你一夜耕幾回啊?”
林呈祥一笑:“自己想幾回就幾回。”
人群中一聲高喊:“狗日的林呈祥,把老子都說硬了!”
會場頓時一陣哄笑,台上的地主們也都咧開了嘴。梅香雖兩頰緋紅,麵帶羞色,卻仍微笑著,並不惱火。季為民的眉毛豎起來了,手往桌上一拍:“夠了,林呈祥,你不要再說了,下去!”說著他走到台前,一把將林呈祥推開,衝台下喊,“鄉親們,這是一場嚴肅的政治鬥爭,大家不要上階級敵人的當,不要被地主分子所蒙蔽,一定要看清他們的醜惡嘴臉!”然後,他又側過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戳向梅香,“梅香,你要低頭認罪,老老實實接受改造,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梅香分辨道:“我又不是盧承恩,我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巧取豪奪,我家的財產都是血汗換來的,認什麼罪啊?”
季為民叫道:“狡辯!你一家就占有三十畝水田,而佃農一分土都沒,這本身就是一種罪行!我已跟你講過,交出田契爭取主動,你當了耳邊風了?”
梅香脖子一梗:“我也跟你講過,我家的田產可不能白白給人,世上沒這個理!要交可以,必得抵幾個錢。”
“哼,你以為土改是跟你做買賣,還容得你一個地主婆討價還價?我已經是先禮後兵了,後悔去吧。”季為民臉色鐵青,轉身對著台下大喊,“現在我宣布,地主分子梅香抗拒土改,反對政府,罪不容赦,我們將沒收一方晴的財產,分給貧苦農民!民兵隊聽好了,現在就出發,給我抄她的家!”
梅香臉色煞白,噢地一聲怪叫,從台上跳下,分開人群,瘋了似的朝祠堂外跑去。眨眼功夫,她就不見了蹤影。民兵們急忙撥開人群追趕,會場秩序頓時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