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民兵們追到一方晴時,梅香手握一把刃口雪亮的開山斧站在大門口,雙腳叉開,怒目圓睜,大叫:“哪個敢拿我家的一根稻草,我就跟他拚了!”
人們就不敢往前了,簇擁在台階前,望著她。鄉裏鄉親的,平時沒見梅香這麼凶過,都感到稀奇。有人想緩和氣氛,嬉皮笑臉地道:“梅香,你生起氣來也蠻好看的,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讓開一點點,讓我們進去好麼?”
梅香斷然道:“不好!你屋裏也情願讓人搶麼?”
季為民跑來了,喝道:“胡說,地主家的東西本來就是從貧農那裏搶來的,現在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給我上!”
梅香眼睛一橫,雙手握緊了斧把:“你們要來蠻的,就怪不得我了!”
她瘋狂的模樣將民兵們鎮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
季為民氣哼哼地推了那個外號憨坨的後生的背。憨坨猶豫了一下,從側麵衝到梅香跟前,舉起槍把衝著梅香橫掃過去。梅香往旁邊一偏,躲過去了。與此同時,她順手將斧頭往橫裏一掄。一道亮光閃過之後,憨坨哎呀一聲倒在了地上。眾人定睛去看時,隻見鋒利的斧口劃破了憨坨的衣袖,憨坨驚慌地捂著傷口,鮮紅的血從指縫裏流了出來。梅香也被自己駭著了,手中斧頭當地一聲掉落在地。季為民氣憤得全身亂顫:“你,你竟敢暴力對抗土改,把這個地主婆給我抓起來!”
民兵們不再猶豫,一湧而上將梅香按在地上。有人拿來了棕索,七纏八繞將梅香五花大綁了,連拖帶推弄到盧氏祠堂,關進了後院那個專門用來懲罰觸犯族規的族人的籠子裏。
在季為民的指揮下,民兵和貧農協會會員查抄了一方晴。水牛牽走了,豬趕走了,犁耙穀桶等農具搬走了,倉裏的穀挑走了,傘鋪裏沒賣完的傘也拿走了,甚至梅香陪嫁來的銅臉盆也沒有躲過民兵的眼睛。除了鍋碗瓢勺,能夠拿得走的差不多都拿走了。所有的東西都作為沒收的浮財堆放在祠堂裏,等待分給貧苦農民。不過,沒有找到田契,它和一些貴重首飾和銀元放在青花瓷壇裏,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有無田契並不重要,它隻是一張張廢紙,有它沒它土改都會進行,所以季為民也沒在意。
抄家進行時,覃陳氏摟著覃琴,默默地站在院子一角。她用粗糙的手捂著覃琴的眼睛,不想讓她看。但覃琴還是看到了,她的小眼睛從奶奶的指縫裏露了出來,觀察著她不能理解的景象。林呈祥也夾在抄家的人群之中,一忽兒跑到房裏,一忽兒竄到後院,但他所做之事,不是雙手在衣襟上亂搓,就是捏著袖子給自己揩揩鼻涕。他完全沒料到,事情會這樣,他的腦殼裏像煮了一鍋豬潲,除了糊塗還是糊塗。當幾個民兵抬著梅香的雕花床出門時,他跳過去說:“小心小心,莫把它碰爛了!”他心裏一陣淒涼,他感覺抬走的不光是梅香的床,還有他與梅香在床上度過的那些快樂時光。
這是一起突發事件,到底如何處置梅香,季為民拿不定主意,於是,他打馬趕回蓮城,向顧思義作了彙報。顧思義震怒了,當即召開了緊急會議,把它定義為地主分子暴力反抗土改的反革命流血事件,決定為打擊反動階級的囂張氣焰,促進土改的順利進行,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盡快召開一個公審大會,殺一儆百,判處持斧殺人的地主婆梅香死刑,就地執行。這樣的結果為季為民始料不及,他腦子嗡嗡響,身上陣陣發冷。顧思義問他還有什麼意見,他支支吾吾,說他沒有什麼異議,梅香對抗土改有罪,應當予以堅決打擊,隻不過,隻不過……是不是與有關政策不符?梅香似乎還,還,還罪不足死吧?顧思義弓起指頭砰砰砰猛叩桌子,同誌,你該醒悟了!我們的同誌已經因為你的優柔寡斷和立場搖擺付出血的代價了,你還為地主分子開脫!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對階級敵人能施仁政嗎?你的思想很危險呢,差不多跟地主婆穿一條褲子,成了她的代言人了呢你!意見你可以保留,但組織上的決定你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季為民噤若寒蟬,不敢再說什麼了。
回到大洑鎮,季為民就去盧氏祠堂看關押在籠子裏的梅香。
那個籠子是用雜木做的,刷了一層桐油,很有些年頭了。籠子小得隻能關進去一個人,柵欄內側都嵌有尖銳的鐵刺,使得被囚者隻能站著或坐著,靠都沒地方靠一下。季為民剛走近籠子,梅香就從柵欄間露出半張臉,衝他莞爾一笑。
季為民的心莫名地悸動了一下。他沒料到,梅香還笑得出來,且笑得這樣純淨,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他有一些話想說,卻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還是不說吧,他轉身欲走,梅香卻說話了:“季隊長,我曉得我錯了。”
“噢?”季為民轉過身來。
“不管如何,我不該拿斧頭砍憨坨,鄉裏鄉親的,我做的太過火了。再說,他也是奉命行事。我當時腦殼氣糊塗了。你們給他請郎中沒有?”
季為民含糊地嗯了一聲。
“最好送到蓮城看西醫去,藥錢由我來出。他要是心裏饒不了我,幹脆也砍我一斧頭吧,我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梅香顯得很誠懇,又說,“聽說,你們不光挑了我的穀,還把我的床都搬了?這也太過了吧,以後我睡哪裏啊?我的田契沒拿到吧?我可以交出來,不過還是要抵點錢我才答應的。”
季為民錯愕了,這女人真是一根筋!
這時林呈祥送飯來了,見了季為民,咧嘴笑笑。季為民繃起臉不理他,若不是因為他,事情也許不會弄成這樣。柵欄間隙窄小,飯缽子塞不進去,林呈祥就用小碗裝了往裏麵遞,等梅香吃完一碗了,再遞一碗進去。
季為民離開籠子,在戲台下轉圈,狠狠地抽著煙。他不想讓梅香死在自己手裏,她畢竟是覃玉成的前妻,雖然她得替自己的下場負責,但他的良心也不得安寧的。把這樣一個水靈靈活生生的漂亮堂客變成一具屍體,太駭人了。他腦袋都想疼了,總算回想起,顧思義雖然作了決定,要盡快舉行公審大會,卻還沒有定下具體日期。盡快是個彈性很大的概念,哪天執行都可說是盡了快了。這使他有了回旋餘地,主意馬上就有了:用以防萬一的名義,明天就將梅香押送蓮城,交給市裏的看守所看管,這樣一來,也許顧思義會產生一些顧慮,也許會讓審判進入正常的司法程序,這樣梅香就有可能留下一條命。而且,若再從蓮城押梅香回來公審,與他的幹係就少一些。即使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也算是他做了一點努力,他的良心也過得去。這麼想著,他心裏就輕鬆了許多。
林呈祥過來,恭敬地問:“季隊長,梅香還得關多久?”
季為民瞥瞥他手中的籃子說:“對剝削你的地主婆還如此忠心耿耿啊?”
“地主婆也得吃飯是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如今家也抄了,她也沒想頭了,想必會跟我成親了。季隊長,看在玉成的麵子上,您就高抬貴手,早點放梅香出來吧。”林呈祥說。
這男人,還在夢想著與梅香結婚呢。季為民想想說:“梅香一動手,事情已發生了質的變化,放不放她,我決定不了啦。”
林呈祥眼皮跳了一下:“什麼意思?”
季為民說:“你往天上吞痰,那痰會落到哪裏去?自己臉上嘛!當初我跟你怎說的?我要你跟她做工作,要她主動配合,爭取寬大處理。結果呢,竟持刀殺人,暴力對抗政府,由一個普通地主婆演變成了一個反革命分子。我若是還幫她說話,那我豈不也成了階級異已分子了?”
“季隊長季隊長,她不是想反革命,她是脾氣躁一時性起才傷了人。我曉得她這個人,家產看得特重,鄉下人起早摸黑圖的什麼,不就是買田置地發家致富麼?你要沒收她財產,就是割她的心頭肉呢!”林呈祥眼巴巴地看著季為民。
“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