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林呈祥笑笑,進門後順手就將門關緊了。

小雅也在房裏,兩夫婦一邊寒喧一邊幫著林呈祥將背簍放下。林呈祥揭開背簍蓋,覃玉成與小雅的眼睛立即就直了:裏麵是大半簍圓滾滾的紅薯,足有三四十斤!林呈祥說,曉得他們肚子餓癟了,特地給他們送來的。覃玉成迷惑得很,不是產紅薯的季節,他哪弄來的?林呈祥便告訴覃玉成,這紅薯是在黑虎山種的,黑虎山上有好些岩洞,冬暖夏涼,不光人住在裏頭舒服,紅薯在裏頭貯存一年都光鮮得很。覃玉成更為驚異了,那你是在那開黑荒,種黑地?公社要曉得了,還不開你的鬥爭會?林呈祥輕鬆地笑笑,山高皇帝遠,公社哪會曉得,除了我天底下沒人曉得的。其實那荒也不是我開的,紅薯也不是我種的,我隻是農忙的時候幫幫手。覃玉成不解,那是哪個?

林呈祥就壓低了聲音說:“是覃琴的娘。”

覃玉成愣住了,過了一會才驚喜地說:“真沒想到,還以為覃琴沒娘了呢,她還在?真是跟白話一樣!這麼多年,她哪麼過來的?”

林呈祥輕言細語地說起梅香的情況,她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黑虎山呢,山上什麼東西都有,都是她幹爹二道疤留下來的,生活也還方便。要是少了日常物品,她就到青龍溪去買,那裏沒人認得她的。她有錢嗬,她到山上挖點藥材,撿點鬆菌木耳,到集市賣掉不就是錢麼?身體還不錯,沒生過大病,偶爾傷風感冒的,嚼點草藥拔個火罐也就好了。她比我們這些人還活得自由自在呢!隻一點讓她憂心的,就是有時候想覃琴想得厲害,過去她還時不時地深夜裏溜回去偷偷看看她,自從覃琴來南門坊後,她就沒有見過她了。她有點怕覃琴大了,就不認她了。她想來蓮城看覃琴,又怕影響她。聽說到處鬧饑荒,這紅薯是她特意叫他送來的。

覃玉成感歎道:“她還想著我們,她自己夠難的了。其實她不用擔心,覃琴長得再大,也不會不認她的。我們找個機會跟覃琴透透口風,讓她曉得她親娘還在,還掛念著她。”

林呈祥有點擔心:“就怕她嘴不嚴,讓別人曉得梅香的下落就麻煩了。”

覃玉成說:“這點你放心,覃琴這伢兒,嘴巴像上了鎖,心裏有事都不跟我們說的。你走了遠路,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林呈祥擺擺手說不餓,他帶了幾個煨紅薯在身上,一路走一路吃的。他還要趕回去。

送走林呈祥後,覃玉成馬上洗了幾個紅薯,用鋼筋鍋蒸熟了,將覃琴喊起床來。他們幾天沒吃幹的了,肚子迫切需要填充。覃玉成用筷子戳了一個最大的遞給覃琴,覃琴埋頭就啃,大口大口地吞,哽得脖子都直了。小雅急忙輕輕拍她的背:“慢點吃慢點吃,莫哽著了,我們還有的是呢。”

覃琴吞掉大半個紅薯,透口氣說:“寄娘,哪來這麼好的東西嗬?”

小雅說:“是你林伯伯送來的呢。”

覃琴舉在空中的手就不動了,接著就將吃剩的小半個紅薯放到碗裏。

小雅問:“你哪麼不吃了?”

“我不吃他的紅薯。”覃琴說,“寄爹,寄娘,你們吃,我不吃他的東西。”

覃玉成說:“你這伢兒,他也是一片心意嘛,若不是親人,這種時候誰會給你送東西吃?再說,他隻是賣了一回苦力,紅薯不是他種出來的。”

覃琴問:“那是誰種的?”

覃玉成試探著說:“覃琴,你還記得你親娘的模樣麼?”

覃琴用力搖了搖頭:“不記得了,我也不想記得了。寄爹,你們以後不要跟我講什麼親娘了好麼?”

覃玉成很奇怪:“為什麼?”

覃琴說:“我跟輔導員和老師都保證過,我要與她劃清界限,生活上思想上都要與她一刀兩斷。”

覃玉成說:“你是她生的,她給了你一條命,這永遠也斷不了的呀。”

覃琴說:“她是個逃亡地主,為什麼還要生我下來呢?她讓我血管裏流著剝削階級的血液,搞得人人都看我不順眼……我必須脫胎換骨,改造我自己,所以,請寄爹再也不要跟我提她了。”

覃琴的話帶了哭腔,她的臉在也在燈光下既顯得沮喪,又顯得倔強。

覃玉成啞口無言,他還能說什麼呢?覃琴回自己房間去了。覃玉成與小雅吃著紅薯,卻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們覺得,覃琴變了,變得都有點認不出來了。

饑饉的年月終於過去了,國營糧店不再搭售發黴的雜糧,蓮城街上也變得熱鬧起來。同時,一個好消息傳到了南門坊:覃琴考上了蓮城師專。覃玉成與小雅笑得合不攏嘴,考上大學就是國家幹部了,以後就拿工資吃皇糧了,多好的事啊!

但是,他們的快樂沒能延續幾天。一天晚上,覃琴回家宣布,她放棄上大學了,她已向學校報名支援邊疆建設。她說,革命青年誌在四方,她要響應黨的號召,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覃玉成明白,她還有一句心裏話沒說出來:到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小雅當時就流了淚,這哪行呢?她還小,還從沒出過遠門啊。覃玉成勸慰道,讓她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吧,反正留在蓮城她也不快樂,再說十七歲也不算小了,過去像她這年紀,都要給人家當媳婦生兒育女了。

不過覃琴最後沒去邊疆,她被派到湘鄂川三省交界的大山裏當教師去了。覃玉成與小雅都參加了學校召開的歡送會。覃琴站在台上,胸前佩戴著大紅花,在麥克風前慷慨激昂地念了她的決心書。覃玉成忽然覺出,覃琴的嗓音特別明亮,是塊唱月琴的好料。平時他在家唱月琴時,覃琴也坐在旁邊聽,可她從來沒摸過月琴。她這一去,人生地不熟,一定很孤單,那就讓月琴跟她做個伴吧。主意一定,覃玉成就在給她準備行裝時,放了一把月琴在箱子裏。

自然,覃玉成也把覃琴去山區教書的事告訴了林呈祥。覃琴出發這天下著小雨,林呈祥站在南門坊對麵的屋簷下,默默地看著覃玉成和小雅送覃琴出門。在林呈祥的身後,躲著一個穿蓑衣戴鬥笠纏著頭帕的陌生女人,她將臉遮得隻露出兩隻眼睛。當覃琴從跟前走過時,陌生女人的淚水就跟屋簷水一樣滴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