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聲聲慢·尋尋覓覓》李清照
唐宋時期,古文家都以散文為賦,而那些倚聲家都習慣以慢詞為賦。慢詞通常具備賦的鋪敘特點,非常蘊借流利,勻齊而又富有變化,絕對算得上“賦之餘”。李清照的這首《聲聲慢》,是一首膾炙人口、流傳數百年的佳作,就其內容來說,根本就是一篇悲秋賦。也隻有以賦體讀之,才能悟得其中奧妙。
這首詞的開頭一句一連用了七組迭詞確是不太尋常,不僅在填詞領域罕見,在詩賦曲領域也不見先例。但是好處不止這些,這些迭詞還非常具備音樂美。當時宋詞是用於演唱的,所以音調和諧是一項舉足輕重的環節。李清照是音律控製的高手,因此所有的這些迭詞一起朗讀起來,就產生了一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隻感覺齒舌音來回地反複吟唱,婉轉淒楚,徘徊低迷,就像是聽到一個極度傷心的人在進行心靈的傾吐,然而她還沒有開口就已經感覺能使聽眾領會到她的那些憂傷,而等她真正說完了,但是那些憂傷的情感也沒有消失,而是在心裏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愁緒,久久不能逝去,值得人們揣摩回味。
糟糕的心情,再遇到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使作者又一次不能入睡。如果能夠深深入夢,那麼還能逃避現實中的痛苦,但是無論怎麼想睡卻總是不盡如人意,所以作者就非常自然地想起去世的丈夫來。所以拿起一件衣服披著,起身來到桌前,喝一點酒暖一下身子。但是寒冷都是孤獨惹的禍,飲酒與飲茶差不多,都是在獨酌的時候感到更加淒涼。
在這個天黑雲低、冷風強勁的時節,端來一杯淡酒,而此時卻突然聽到有一聲孤雁的悲鳴,這個悲涼聲音直刺蒼穹,當然也再次啄開了詞人還未愈合的傷口,頭白鴛鴦痛失伴飛。詞人不禁發出這樣感歎:唉,我可憐的大雁兒,你為什麼發出這樣幽怨淒涼的叫聲,莫非你也跟我一樣,失去伴侶了嗎?難道你也跟我一樣,注定後半生要自己獨自一人跋山涉水嗎?胡思亂想之下,淚眼朦朧之中,突然感覺那隻孤雁就是過去為自己捎遞情書的那一隻。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雁歸來。往日情書信使依舊在,但是秋娘與蕭郎卻永遠不能再相會,因為他們已是人鬼殊途,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正是這樣的一個奇思妙想蘊藏著無限不能夠用語言表達的苦衷。
在這個時候又看到那些菊花,頓時發現這些花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變得異常無精打采,落英滿地,再也沒有當年那種“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的感覺了。作者想,過去和丈夫朝夕相處的日子是多麼地美好,吟詩作唱,談論典籍,好不愜意,而現在呢?偌大的房間隻有自己孤零零地受著煎熬。眼前的事物沒有改變,改變的是沒有了深愛的丈夫。“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得似往時。”獨對著孤雁殘菊,更感淒涼。手托粉腮,熱淚盈眶。懼傍晚,恐白晝。麵對這陰沉的天,孤單的自己如何才能熬到頭呢?漫長與孤獨讓人更加懼怕。獨自一人,感覺連時間也慢了下來。
黃昏終於到來了,但黃昏還叫來了同伴:雨。點點滴滴,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雨讓人更加心煩。轉眼望見屋外的兩棵梧桐樹,它們都在風雨中相互攙扶,一起對抗著大雨,再看看孤零零的自己,實在是太淒涼了。
暴風雨、殘菊、孤雁、梧桐,詞人看著麵前的所有這些,頓時生出很多哀怨,直到無以複加,想破腦袋也表達不出來,所以詞人再也不用什麼對比、渲染,賦比興了,非常直接地說:“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簡單直白,反而更顯得神秘,更加具有韻味,更值得去咀嚼。相比看來,連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也風光不再,因為就算是一江無窮無盡的春水,還是可以形容出來的。在這裏,詞人的愁緒則非筆墨所能形容,自然稍勝一籌。
曆史上,人們在論述這首詞的特色的時候,多概括為詞開頭的三句用一連串迭字,非常特別。但是僅注意到這一點,肯定失之皮相。詞中寫主人公終日的悲苦心情,卻從“尋尋覓覓”開始寫起,看來她從一起床就無他事,若有所失,所以老是東看看、西瞅瞅,好像在大洋中漂浮的人要抓到點什麼才能得救似的,希望找到點什麼來寄托自己的空虛寂寞。下文“冷冷清清”道出了“尋尋覓覓”的結果,不但沒有收獲,反而被一種孤寂清冷的氣氛籠罩,讓自己頓時感到淒慘憂戚。所以隨後再跟上一句“淒淒慘慘戚戚”。僅用這三個句子,便讓由愁慘而淒厲的氛圍已遍布全篇,讓所有讀者都不禁為之屏住呼吸。這乃是百感交織在一起,肯定是不吐不快,所謂“欲罷不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