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枝縮著瞳孔,直直地盯著對方,就像她堂姐慣有的習慣那樣看著良也,他說完後,突然露出明快的表情,“好啊,我會很高興幫你做的。但是那相當殘酷,因為身為信使我會看你的信的。”她以聽後會有很多解釋的方式說道。良也點頭,總之,表達了想拜托的意思。
按照約定,他去了公司後,在銀座的咖啡專賣店裏找了個位置,開始給茜寫信。然而,從桌子上取出記事用紙後卻猛地為難住了。
第一句話不知道怎麼寫才好。是寫“很久沒聯係了”,還是“你好嗎”,或者“東京現在是冬天剛開始的時候,你那裏怎麼樣”好呢?一直寫報道的自己現在卻手腦都動不了了。不能像二十多歲那樣寫“沒有理由,隻是想和你見麵。”“為什麼”這種驚訝的感覺和超過五十後不能像以前一樣寫同樣語氣的情書這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正相反的想法,使良也不能動筆。
知枝帶著他的信一個人去巴厘。結果,會是知枝聯係自己“請馬上過來”呢,還是茜給良也寫回信讓她堂妹帶回來呢?對此,現在這樣那樣的預測也沒有任何意義,總之得先走出一步,寫道:“我從你堂妹知枝那裏得到你的消息時吃了一驚。”接著,“這段時間她帶著我去看了你渡過人生近二十年大事的京都的住所、過去是劇團排練場的倉庫等。”一邊寫,懷念感湧出來,眼淚都要出來了。狠下心,沒重新讀一下就封上了口,第二天在同一個咖啡店把信交給了知枝。“我覺得大概下個月就能去巴厘。”知枝約定似的跟良也說。
在新宿站目送知枝回安雲野後,良也去了報社,檢查《飯島晴子集》、《石田波鄉集》、《西東三鬼集》的進行狀況。以菅野春雄為領導的照片部好像覺得《現代俳句全集》值得做,良也也覺得他們做出來的西東三鬼集的照片效果非常好。在他的初期代表作之一“露人叫著washikofu,打落了石榴”這句話的對頁上,整頁安排的是露出裂口的大石榴,以及對著裂著口的石榴伸出拳頭的很小的大概是俄羅斯人的照片。恐怕是三鬼把妻子仍在東京自己出走,在神戶的時候,看到了貧窮的白種俄羅斯人的樣子吧,良也對比著詩句和照片想像到。為了追查茜的消息從香港去新加坡時,良也了解到,在二十五歲左右時,三鬼曾經在他大哥工作的島上待了近三年,所以那時想追尋他的足跡。三鬼被平佃靜塔勸說,從外部參加“京大俳句”,並被檢舉。良也也從這個過程搜集資料。
良也暗地裏對參與工作的成員感到很抱歉,但對編輯的進度情況很滿意。《現代俳句全集》在編輯階段可以說已經到了關鍵時刻。
良也在鬆本、京都後,一起和菅野去了四國和九州取材。然而,如果不稍稍快點的話,就不能集中的請年假,良也心中作出這種判斷。
良也腦中考慮,根據知枝帶回的回信而定,包括往返至少得四天吧。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定的方案。總算三十幾年又能見麵了,根據茜的情況,想好好地見麵。這是他自己的打算。
另一方麵,克子在搬完家後每天精力都很充沛,精神很好,年輕了四、五歲。兩人的關係,在良也偶然說出“每天自己燒菜做飯”因而爭吵之後,一直平安無事。
回到出生長大的郊外,克子在良也把新家定位為二人的共同作品後好像很有自信,什麼事都很積極,活躍的發表意見。諷刺的是,兩人間總算產生那種狀態時,良也卻遇到了葉中知枝,考慮著要和茜再見麵。
在新宿目送知枝回安雲野後,良也早早回了家。那天晚上,克子做的是剛學的卷心菜卷。一邊說著料理教室的事,一邊吃著飯。伴隨著俳句會或同班同學的傳聞是最近晚飯時的習慣。中途時,克子突然沉默了。
注意到這點時,良也問:“怎麼了?”克子露出了有點忍耐,又好像不知道是說還是不說的迷惑的表情,之後說道:“我記得之前我說過,小我們五六歲的同窗中有一個叫M子的人。”那個M子,二、三天前大家一起喝茶時說“克子真好啊”。問它“為什麼”,“看克子,招了女婿也不壞嘛,從哪找的?”
這麼被問,克子以及一起的龍澤尚美、料理教室的老師都一齊笑噴出來了,克子說。龍澤尚美告訴她說:“小M,克子是關先生的妻子。不是克子娶女婿。”她又深深思考了一下,像是征求同意那樣四下裏看了一圈,說:“可是。”
“哎,那不是很奇怪嘛。但是,我看起來有那麼囂張嗎?”
被問的良也為難於怎麼回答時,克子追加道:“良也你是多麼溫柔啊!搬到這邊離公司遠了,仍然‘沒問題’的讚成我,我,是自滿了。”
被她這麼一說,良也回顧,在知道茜的消息後自己對克子比以前還禮貌。他知道那不光是因為有犯錯的意識。知道茜的存在,知道她觀察自己並朝總結出來的生活方式努力的樣子,知道她心中的悲哀,這些表現在對克子的態度上,可能這麼說才正確。
但是,這種態度,反過來說,會變成“欺騙了我”這樣的事。
“如果好好說的話,那也不錯。”良也呆板的說。
“M子,是不婚主義。現在有三個男朋友,說這樣沒什麼不自由的。”克子說。良也想,她還是沒顧慮的把朋友的事說給認識的人聽了。
在少女時代的環境以及朋友之中很冷靜的克子,如果丈夫出走了,那時她們會支持她的吧,那樣,她的痛苦也不會那麼嚴重了吧,良也像是別人的事那樣想像著。
他想要從那種感覺裏逃出來,說出自己的感想:“男人不怎麼在背後議論人。也沒想過精神自立那種事。”說完後,覺得,自己確實不擅長在背後議論人,那並不是因為精神多麼自立,而隻是對他人的關心淡薄。這種想法和“茜為什麼從自己麵前消失”這種迷惑聯係在一起。
把寫給茜的信交給知枝後,良也一直處於等待結果的不安心情之中。知道知枝本身也有工作要安排。良也推測,她可能會有“或許巴厘之行會意外的很長”這種預想。如果是那樣的話,身為美術館館長,她會有很多需要決定的事吧?所以,到出發為止,會需要很多時間吧?良也這麼想著。
或者去了巴厘,為了茜,知枝可能會有必須做的事。從茜的信和知枝的話裏推測,她一直在離登巴薩很遠的加納魯縣的烏布德那個地方從事社會活動。知枝要是為在梯田插秧、除草等從事農作的人準備擦手布、帽子或者是有關日語語調的資料、磁帶等的話,就會相當花時間。
最後,在考慮過催促的效果後,一過完年,良也就往安雲野打電話,問自己有什麼可以幫忙的。知枝回答,她在準備五月以後的展覽計劃,這會很花時間,“我也很著急。您的信還在我這裏,很對不起。”
“要是決定出發的話,我會提前一天到東京見您再去的。”她回答。這邊這樣催促,可良也那裏卻一點都沒有準備。不管怎麼說,和克子怎麼說好?她能明白自己嗎?對這些,良也沒有任何頭緒。怎麼開口也不能決定。不是想要離婚或分居,隻是說了“每天自己燒菜做飯”就出了風波。這次不是普通的出差,或許會長時間不回家。
“準備很費手續,但總算到了能定下出發時間的時候了。”接到知枝的聯絡後,良也對手下說:“我夏天前可能必須休假一個月。”《現代俳句全集》開始出版後到現在,保持著每月出版一冊的態勢。良也也打算秋天時去四國取材。其中,鬆山成為現代俳句的聖地是因為什麼?是因為子規、虛子和指導者不斷出現嗎?另外,地中海和萊斯博斯島的女詩人薩福那樣的關係,在瀨戶內海和鬆山以及五十崎古鄉、波鄉這種聯係中看不到嗎?這種,肯定不是俳句的外行不會想到的與眾不同的問題意識,在良也心中也偷偷地產生了。最初四國旅行時,還沒決定收錄俳句詩人的總數,良也隻是努力追尋子規和虛子的足跡。另外,他還在編輯會議上提出了日本阿爾卑斯和俳句、江戶平民區和俳諧為什麼內部會有聯係,這樣的問題,這使得他手下很為難,卻也起到了讓他們樂於做全集的作用。其中的一個,俳句和南方憧憬這個題目,就是知道茜在巴厘後,浮現在良也的心中的。但是,關於這一點的核實還什麼也沒有做。
終於,知枝來電話說定好了出發的日子,想在那前一天和良也在東京見麵。
這次兩人還是在咖啡店碰頭的。咖啡店是在一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瀑布的賓館裏。一就座,知枝就告訴他出發晚了的理由:“實際上我是怕你擔心才沒有說,茜病了。但好像已經好了,總算從烏布德來信了,所以我才能定出發的日子。”良也吃了一驚,問病的名字,知枝回答說:“她在雅加達的大醫院大約住了兩周,隻寫了‘已經完全好了’。但我想是胃切除吧。”良也從帶來的記事本中撕下一頁,寫“聽知枝說你病了,我很擔心。要格外注意身體啊。不要勉強自己。”考慮了一下,又寫了“我也會盡快去你那裏”後,遞給了知枝。
有點茫然地回到報社時,從香港回到東京的團打來了電話。“特急,我有事想問你。你也會感興趣的。今晚怎麼樣?”還是團慣有的急性子。
越著急的時候越有事,良也一邊這麼想一邊和團在銀座金春大街的一家店裏見麵。聽說團在特派員時期建立的香港和新加坡的朋友信息網到現在還維係著,所以良也以為,團是想告訴自己從那個信息網中得到了茜的消息。但是,團說的和茜沒有任何關係。
他突然問:“冒昧的問一下,你沒聽說什麼和NSSC有關的事嗎?”
良也一愣,搖頭說:“我和異母哥哥現在一年隻見一、二次麵。那也隻是辦法事這類事的時候。”第二次在香港遇到團的時候,他已經坦率地說過,他和忠一郎起了衝突,之後,關係也僅限於互贈賀年卡了。
團露出很失望的樣子,小聲說:“那樣就不行了。我還以為你特別了解呢。”這次換良也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追問後他才以不起勁的口吻說:“沒什麼,聽說創業者關忠一郎辭去了NSSC社長一職,”良也想問,為什麼為了這事就叫他出來,心裏覺得很無聊。但是,算一下忠一郎的年紀,不覺得他已經到了退休本身很正常的年紀,考慮到這,良也心裏一動。
他也變成了過去社會部記者的表情,試探著問:“但是,從你說我會特別了解來看,團記者又嗅到什麼了吧,不是一般退休嗎?”團露出像是說“你也還是采訪記者的那副德性”似的微笑說:“事先打個招呼,不是醜聞。可是,應該是有什麼事,肯定不是單純的退休。”圍繞忠一郎退休的話說到這就停止了。良也告訴他,自己有了茜的消息,因此最近可能會休假去巴厘。“那時候你那麼忙還幫我,很感謝。你推測的大體都對。”良也說出感謝的話。團問“茜仍然單身嗎?”良也說明道:“聽她堂妹說是這樣的。她得到過去王族夫人的照顧,從事當地的活動。”
第二天,在報社一樓的會議室,他和團、以及團帶來的年輕記者會麵。他自報叫NK,出身廣島,有個大學同學叫山中。聽說山中的父親年輕時在NSSC連鎖店的總公司工作過。聽那個同學說過,他父親最近去東京見了關忠一郎社長,可是回來後樣子變了。這是身為NK記者朋友的兒子說的。
團接過NK的話說:“NSSC因為BSE肆虐,轉手賣出了好不容易收購的漢堡公司。遇到這種經營上的失敗,我想經營者肯定很吃驚吧。對不起,這可能給你增加了很多煩惱。”團說這話的語氣,一方麵以發掘事實和話題展開為著眼點,另一方麵這麼總結也有教導後輩的感覺。
“不,不,雖說我們是兄弟,但母親不同,年齡也差了很多。現在也不經常見麵,所以沒什麼可煩惱的。”
良也對團那麼說,把自己的立場也清楚地交代給了年輕的NK。“但是剛才的話裏有點不明白的地方。我不認為關忠一郎會因為一、二次的失敗就放棄。他曾經於戰爭中在Burma也就是現在的Myanmar自殺未遂被捕。”這麼說時,良也想起了九州的英國文學家原口俊雄。他說過的忠一郎的恍惚症、以及恍惚時的奇怪行為的話,現在重新想想看,是不是暗示其中有什麼更深一層的意思呢?用追蹤事件背後隱藏的事實這種報道方式,忠一郎有抓不住的什麼東西,自己考慮《波濤聲中的旅行者》的編輯,不也是因為想追蹤那個嗎?忠一郎顯示出對良也話裏覺得“異常”的地方的反感,肯定是因為本能地察覺到了隱藏的部分有被碰觸的危險。這麼一想,良也預測,忠一郎表現出的異常,和自己今後的主題會有很深的聯係。作為開始,他想問一下年輕時在NSSC總公司工作過的山中的父親有關忠一郎的事。
忠一郎狀態不正常的消息,其影響一點點可是確實的在良也的心中擴大著。
良也想起第一次見麵時忠一郎那好像隱藏了不明原因的膽怯的眼神。是從什麼樣的問答開始,異母哥哥用那種目光看著自己的呢?前後的對話記不住了。那之後不久,在父親的病房,和忠一郎見過好多次。可是,對異母哥哥,良也隻有從原口那裏聽來那種程度的預見。原口說忠一郎是“明顯有恍惚症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