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烏布的月亮(1 / 3)

第二十一章 烏布的月亮

葉中知枝到登巴薩(Denpasar)機場來接機。良也看到她,很是開心。從成田機場起飛前,他喝了點烈性酒,在飛機上小憩了一會兒。之前因為給妻子克子寫信花費時間和精力,就沒睡好,同時也擔心克子看到自己的信會有什麼反應,因而大腦一刻也沒有得到休息。

看到知枝,讓良也真實地感到自己從玉川學院前的生活圈子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這是通往安心之途。

知枝一臉燦爛明朗的笑顏,完全打消了良也從電話中得知茜生病後產生的不良預感。

“多謝您立即趕來。”知枝說道。

“茜情況如何?”良也問道。

“不好意思,讓您這樣擔心,是我不好。茜也責備我,說您報社的工作就跟銀行工作一樣,是不能讓別人代班的。”知枝一個勁道歉。

知枝一直都視茜如同媽媽一樣,從跟茜相處的回憶中擺脫出來,他這才發覺知枝比在東京和安雲野見麵時候顯得年輕些。

“從這裏到烏布(Ubud)雖然路很好,但是各種交通方式混雜起來,反而降低了速度。經常會出現急刹車,請係好安全帶。”知枝對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良也說道,就好像剛才飛機上的乘務員一樣,“一個小時就到了。”

駛出繁華街道以後,正如知枝所言,拉貨物的牛車,穿插其中的摩托車,以及三輪車等等等混雜於路中,更讓良也吃驚的是還有很多野狗。他剛坐上副駕駛座上,覺得眼看要撞上一隻狗了,情不自禁地跺開雙腳。沒想到野狗倒很冷靜,隻是稍微地側下身體,就讓車擦身而過了。良也想,或許這裏是出於宗教的原因,人人愛惜生物,所以狗才會如此優遊。

知枝解釋說:“之前,茜一個人住在距離烏布(Ubud)鎮稍遠的棚田村裏。由於健康上的原因,我就決定租卡婭夫人的房子。茜很痛快就同意搬了,還說,這樣也好,這裏的人都住得很近,有事的話可以互相幫助。以後我帶你好好轉轉,是個宅邸獨立的賓館。”

聽她這麼一說,良也想起來,前不久知枝在信裏提到夫人房子的事情。

烏布鎮依舊是人煙稀少,街道對麵有一些小店在門口放著木板上麵擺放著蔬菜和水果。自行車店和露地麵的房間裏擺放著工作機器,修理店的研磨機在研磨著東西,不斷地冒著火花,旁邊是洗衣店,還有一個糖果店,碩大的塑料瓶子裏裝滿了糖果。

知枝開著車拐入了鋪著石頭的小巷裏。

“這裏以前是所宮殿。聽說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帝王的城堡。”知枝一邊解釋著一邊把方向盤往右拐。走過了一段石頭路,車子停在了一個街門麵朝馬路的房子前。從馬路往裏麵看,右側安放著數台織布機的一派很寬敞的建築物,通道的左側是裝飾著東西的展覽室,裏麵擺放了幾個細長的折疊凳。有客人的話,誰都可以從外麵一進來,就坐在折疊凳上。跟這家人打招呼。

良也下車的時候,一個女人從一棵藍花楹大樹後閃出來,她往前站了站,似乎在等著車到來。看見良也,女人彎了彎細腰。她纏在腰際的柔軟的絲帶的一端耷拉下來,宛若穿著印花蠟染長裙一般飄逸,完全是當地女性的裝束,毫無疑問這個女人就是茜了。良也反應過來以後,不僅脫口而出:“啊!茜!”

在茜微露笑意之前,良也已經伸出雙腕,扶住了她的雙肩。“很久不見,真是……”茜說道。良也也感慨萬千:“是啊。終於”良也隻能說出些感歎詞。良也輕輕地擁抱著茜,此刻的她顯得格外嬌小,估計也很輕。

良也問道:“你身體如何?”她囁嚅地小聲回答道:“不要緊。”聽到這裏,良也用力地擁抱著茜。

剛才去停車的知枝返回來,說道:“進屋裏去吧。跟卡婭夫人打招呼明天上午就可以。”看來知枝剛剛已經跟卡婭夫人的秘書小姐商量好了關良也已經到了,該什麼時候打招呼為好。

知枝這樣一說,良也也就悠然地在院子裏和茜並肩地走著,一直走到裏麵的高級招待所裏。良也站在蘭花楹樹蔭下,端詳著寧靜的茜,思緒一下被帶到了30年前。

那個時候,良也走出支局,就徑直來到茜的住處。然後回下宿。茜到了夜裏,不太喜歡一起出來散步,所以他們隻在休息日轉轉長野市的郊外和曆史古跡。

良也步出支局就給茜家裏打電話,確認去醫院看護父親的她返回來以後,再去拜訪。茜經常在大門口那棵碩大的荻樹樹蔭下,寧靜地等待著良也。看見他,有時候說:“您回來了。”有時候說:“晚上好。歡迎光臨。”然後她就會一轉身,跑向通向廚房的入口,打開大門。盡管茜要照顧臥床不起的父親,但她自己並沒有覺得結婚是不可能的事情,確實是麵臨著一些困難,但是她似乎是把有良也的生活當作是新婚生活了。茜同良也交往是和父親住同一間病房,也是良也單位的約聘教員富澤也介紹的,而葉中長藏元大佐也認同以後,茜就沒有任何猶豫了。

沒有了丈夫的生活補貼,良也母親就靠著交別人插花賺錢。目睹著這些長大的良也也能體諒到茜生活的窘迫,雖然當時茜在當地的銀行上班,有一份收入。基於這樣的條件,良也經常買些菜什麼的去茜那裏。支局附近有一家新開的賣油炸品和煮食品的食品店,大大地解決了良也的心病。所以,要是沒有母親生病倒下這件事,良也和茜也許會在一起。至少,能一直繼續著宛若新婚生活一般的日子。這樣想的話,良也至今仍然認為,茜突然從他身邊消失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責任。

回憶起茜站在大門口迎接自己的姿態,良也一下子回到了30年前的時光。他被茜和知枝引領著,來到了自己住的房間裏,坐了下來。

“當初,實在是對不起了。”良也自然而然地說道。聽到這兒,知枝斷然地否定了良也的話:“不是那樣的。”然後征求同意似地望著茜。茜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那樣子並非是反對知枝的話,似乎是說因為更深層次的原因,自己的行動不可能跟良也無關。

過了一會兒,茜順著堂妹知枝的話說道:“嗯。不好意思的是我。所以就一直沒有跟良也君你聯係。因為同樣的理由也會引起知枝傷心的回憶。”關於這件事,良也同知枝一起去京都的時候,聽她說起過,至今仍像謎一般地留在良也的心中。知枝是跟茜年紀相差很大的妹妹,茜視其如女兒,但是茜也曾在知枝麵前突然消失過。

沉默在三個人之間蔓延著。良久,良也感覺到繼續沉默的話,似乎是對茜無言的譴責。於是他轉換話題,問道:“我聽知枝說茜開始是想去金沙江采寫民間故事的。說說搬到這裏之前的事情吧。”茜點點頭,打開了話匣子:“知枝說得沒錯。居住在中國金沙江一帶的藏族人之間傳說和《竹取物語》傳說完全一樣,我知道後也很吃驚。”

根據茜的描述,《斑竹姑娘》故事是這樣寫的:追溯到金沙江一帶,頓時眼前豁然開朗起來。水稻和小麥隨風起舞,麥浪滾滾,眼前出現了一個夢幻般的村子。令人心曠神怡的世外桃源般地故事就此展開。《金玉鳳凰》這部連環畫的一部分同《竹取物語》一樣,同羽衣傳說沒有什麼關聯。當地的統治者土司的愚蠢兒子向4個斑竹姑娘求婚這部分跟《竹取物語》中的5個求婚者的情節十分類似。

“不過中國傳說流傳到日本以後,作為故事的美感和醇香已經不那麼原汁原味了。我想還會有更多的傳說。就萌生了想親自去看看的念頭。在香港辦理申請入境,中國幅員遼闊,對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的認識還不是很深。後來我認識了一位在印度尼西亞開旅行代理公司的日本女人薩利夫人。”茜繼續說道。

就是通過這位薩利夫人介紹認識了烏布王族血統的卡婭夫人,才在這裏安居下來的。令茜動心的是這裏也有各種版本的羽衣傳說,同時在巴厘“月亮”這個詞有各種個各樣的影響。據茜解釋,通常世界各地人都視太陽是力量的象征,而巴厘人認為太陽是危險的,巴厘人很珍視月亮。

良也早就想問問茜,為什麼獨獨對《竹取物語》和月亮如此感興趣?但還是忍住了。不管關係多麼親密,對方不想說的話,就不要問。良也最近雖然覺得認識到這一點為時已晚,但是已經習慣這樣來考慮問題了。茜和月亮或者是月光之間的關係據他推測就是這樣的吧。

良也同關係談不上很親密的同父異母的哥哥爭論其在戰場上的體驗,就是一個失敗的例子。良也逐漸意識到這一點,戰敗後出生的人愈接近於現代,腦子裏愈沒有他無法接觸到的那些曆史內容。除了“全共鬥”、“過激派”的一些人抑或是狂熱的邪教分子之外,人們的心已經沒有什麼激情了或者可以說是幸福的人增多了,他們已經無法理解那些陰暗的東西了。

人的這種變化也可以稱為是月亮相對太陽。職業上允許去侵犯月亮那部分東西的是執行法律的檢察官、審判官和律師,而記者算什麼呢?在伸張正義特和捍衛自由這點上法律界和傳媒界的從業者有共通點,這屬於太陽族係,而非月亮族係。良也是這麼認為的。良也感覺自己似乎發現了茜從自己的身邊消失的端倪了。要是自己當時不回東京,辭職後就在當地找個中小企業上班,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話,欠也許就不會消失了。良也的這種後悔隻不過是自己在假定中難以消除的悔恨而已。

良也思索著這些,聽到茜正在跟知枝說,烏布這個地方以前是個藝術之村,並非是登巴薩(巴厘島南部旅遊勝地)那樣的旅遊觀光地。良也在頭腦裏再度思忖:

茜住在這裏主要是因為這裏的特征能夠給她帶來安穩感。茜繼續說道:“鎮上鄰近的佩京(Bali Pejeng)村有座名為‘培拿它蘭薩希(Penataran

Sasih)’寺廟,那裏安放著一個關於“佩京之月”傳說的巨大的銅鼓。我還沒有帶知枝去看,良也,你願意的話,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吧。”

良也覺得現在茜拚命地想要讓理解一些什麼東西。這些東西是她要讓他了解的,而又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要他必須要好好去領會。

他們在良也的房間裏聊了一個小時,氣氛漸漸輕鬆起來。

知枝問道:“茜,你還好吧。見到關君的原因,你今天狀態看起來很不錯。”

“你說什麼啊!我已經全好了。”茜和知枝像女孩子一樣交談著。良也這才意識到夜已經很深了。雖然這裏的時間比日本晚一個小時,也已經晚上九點了。良也在開往烏布的車裏聽知枝說,茜一般是晚上10點休息,早上6點多起床,保持每天8小時的規律睡眠時間。

知枝和茜兩個人分別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良也開始考慮接下來該怎麼做。自己來到這裏隻是一心想見茜一麵的。因為有知枝在這裏,自己和茜分別30年後的再會很自然,但良也還是覺得有一個變化。雖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但他還是告誡自己不能太喜悅。回想起到登巴薩以後的經過,良也一門心思隻想著和茜和知枝的再會,而他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離開妻子,又辭職還要住在烏布這裏。這所有的一切也許都緣於茜生病了。

雖然沒有考慮得那麼清楚,但良也茜生病畢竟是事情的前提,他還是經常放在心上的。人之生死離別都是這樣的。見到茜好好地鼓勵她,不管她的病或輕或重,把她帶回日本,恢複健康,這是良也的想法。可是就在剛才,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一團亂麻。

良也想這時候克子該在讀他留下的信了。她通過這封信應該知道自己離婚的態度。要是她保持沉默的話,至少那也是個證據。最近克子交了潼澤尚美這位朋友,如果她不能接受離婚的條件話,說不定會怒火中胸,跑到烏布來。良也當然不希望如此,也不想在烏布將他們兩人之間的紛爭擴大化,總之他現在的心情也很混亂。

隻是良也不想傷害茜。他希望在平和的氛圍中靜靜地告訴她,治愈她心靈深處的傷痕。良也偶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從茜和知枝的談話中,他知道茜在雅加達醫院切除胃以後,還需要在做手術,由此判斷她的病是頑症。這次知枝請良也來烏布說服鼓勵她接受第二次手術。

茜曾說過很想見良也,並且她似乎也很討厭多次做手術會令自己衰老。現在茜和這個島上在藥店工作的少女成為好朋友,依靠她調劑的中藥維持健康。從茜和知枝的談話中良也聽出來,茜每次吃這個少女的藥以後,身體就會變得透明一些,知枝叫道:“這樣是不科學的,這樣就不像茜你了。”而茜隻是對著知枝微笑著,滿眼慈愛之情地注視著這個年紀相差很大的妹妹,沒有辯解。知枝有點不耐煩地征求良也的支援,“關君,我說得沒錯吧。”

良也也擔心事情的嚴重性,“知枝說得沒錯。該如何表達希望你活下去這樣的願望呢?”後麵半句是對著知枝說的。良也總覺得自己這種回答含糊不清,如果是強行把茜帶回日本,恐怕是連對自己抱有極大期望的知枝也會生氣的。

良也在東京的同齡朋友當中,有幾個做醫生的,都是各自領域的權威,如果帶著茜回日本的話,他們肯定會好好安排的。可是見到茜以後,發現茜看起來並不是很憔悴。現在趕緊進行醫療診斷的話,一定會得救的。良也心裏很著急。

不知不覺中,良也微露睡意時候,枕邊傳來陣陣不同於蛙鳴和蟋蟀的叫聲,他想也許是壁虎吧,沒看見什麼東西,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發出的聲音,總覺得這聲音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東西發出來的聲音似地。過了一會兒,良也發覺枕邊右上角發出的聲音是從腳底斜對著的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上傳過來的。不知道是同一隻壁虎還是兩隻。良也再次側耳傾聽的話,感覺是從遙遠的地方很正宗的蛙鳴聲,聽起來感覺像是遙遠的潮騷。良也這才意識到茜在這裏是一直聽著這聲音。

清晨很早的時候良也聞見雞鳴聲睜開了眼睛。他意識逐漸清晰起來,回憶起來自己這是在烏布的王宮遺跡附近一帶呢。

這裏雖然是城鎮,但晨曉的公雞四處報曉,被這聲音弄得良也夜裏聽到的那些森林中的各種鳴聲的記憶也漸漸複蘇了。他這才意識到茜一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的。也許隻有在這樣的環境中才能真實地體會到人生的短暫無常,才會更加珍惜生命。

如此看來,茜拒絕再次手術治療,並不是意味著自我放棄,相反卻是另一種堅強。她若沒有這些事情的話,不可能超越心中難以逾越的傷痕,良也現在回想起來,茜明知自己無法忘掉和良也的這段感情,一定很痛苦煩惱。

要洞察茜當時的心思,治愈她的心靈創傷,就需要跟她一起生活一段時間。當時,茜的妹妹知枝呆在她的身邊從知枝那裏可以間接地了解到茜的一些反應。三十年的空白,需要這樣的間接的說話方式。茜遇到同樣的事情,也希望知枝在身邊。

良也意識到要打開茜的心結,鑰匙就是《竹取物語》。正如前麵所考慮的,這個問題從正麵切入的話,爭論的話並不能找到結果。方法不當的話,也許就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良也躺在那裏胡思亂想了很多,耳邊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良也趕緊起來,從百葉窗的間隙裏往外望,在這裏工作的一個中年婦女正把香蕉葉子做成的小小的盤子上擺放著花,然後放到門口。良也再一看,茜和知枝房間的門口也擺放著同樣的東西。後來問茜,她說那是一種供花,在當地叫做“康南”(Canang)。蔣齊放在精靈能夠到訪的地方,這一天都會受到保佑,這是一種祭奠儀式。這裏每一戶人家都遵守這一風俗。這個島上在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盛行之前就已經很注重純樸的宗教風俗習慣了。這樣的風俗對於茜來說,也是一個讓心情平和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