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烏布的月亮(2 / 3)

第三天,良也和茜和知枝三個人一起去參觀薩希(Penataran Sasih)’寺廟的“佩京之月”。

古代巴厘有十三個月亮,有時候其中的一個月亮就掉下來了。“據說掉下來的那個就是這個從土中挖出來的巨大的銅鼓。”茜解釋道:“其他掉下來的月亮有的懸掛在大樹的枝頭,因為太明亮,令小偷們無法行竊,剛想在上麵撒尿,月亮爆炸了。這個銅鼓就是爆炸後的遺物。”月亮有很多種稱呼,足見它是個很重要的事物,

關於月亮也有很多傳說,這裏麵包含著與力量的象征相對立的哲學,即這個世界不僅僅是由強悍的東西構成的。茜講述著她迄今為止學到一些東西。

良也問:“羽衣傳說是怎麼回事?”茜回答道“有很多版本。不僅僅是巴厘島,很多島嶼上都有這個傳說。不過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每個人都逃脫不了早晚要回歸天界的宿命。如果人雙腳還踩在地麵上,天女就喪失了力量。”

也可能是良也作為聽者多心,他感覺茜回答這個問題時聲音顯得有些低沉:“我曾經問過我住的村子裏的老奶奶,以前在發生月食的時候,村中大亂,為了驅趕惡魔,他們敲擊著一些神聖的東西,諸如鍋、釜、炊事工具等,弄出聲音來。”“哎。日常生活用品怎麼都變成神聖的東西了。”知枝發出感慨地聲音。

置身於這樣的對話中,聽著關於整個巴厘島廣袤的文化傳說,良也多少也理解了茜被這個島嶼所征服的原因了。

之前的晚上,卡亞夫人請良也他們三個人觀看峇隆劇(Barong)。講述的是被犧牲了的王子和魔女之間沒完沒了糾纏不休的戰鬥。被施加了魔法的重臣們反而讚成惡魔的意見,王子大變身,出場的人物變化不斷令人眼花繚亂。最根本的是本劇想要傳達這樣一個理念:惡魔也好正義之士也好他們的作用是可以對調的。在這點上,本劇比日本的勸善懲惡劇擁有更加成熟的人生觀。良也很希望報社社會部的那些年輕記者們能夠看看這種舞台劇。

據卡亞夫人講述,峇隆劇(Barong)是將一種名為“克差舞”(kecak)

的舞蹈劇複原,這種舞蹈形式的誕生還是日本學者起來先驅性作用呢。卡婭夫人還稱想把那個人介紹給良也認識。

從日本以外地方來到這個島上的學者們也要來拜訪卡婭夫人。通過卡亞夫人,良也得以和一些優秀的活動家結緣。但是這和良也來這裏帶茜回日本的真正目的有出入,現在變成了來到這個島上吸收文化思想了。可還是沒有決定回日本的時間,良也即使是休假,也並不意味著時間就是無限的。

良也一天天地目睹著茜一天天疲憊下去,還要由她帶領著到處參觀。他們去了訪京勝地巴圖爾火山(GunungBatur)山頂上的破火山口湖下流的分配形態。良也用肉眼看到寺院的建成就像是額外添加了一筆一樣。所謂遵照自然秩序的權威,改變觀點的話,也許就是文化秩序的一部分,茜對這種現狀值得肯定。而知枝表示反對。

這種爭論,恐怕是在劇團萬綠群時代,茜和知枝之間就經常展開的交流方式。良也沒有看到茜的那段空白此時又出現在他眼前,他不管兩個女人誰正確與否,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這一幕。

接下來每天的行程當中,他們去了埋葬著獨立戰爭英雄Gusti Ngurah

Rai將軍率領部隊的犧牲者以及其他的獨立戰爭死者的墓地,這是良也希望去的地方。從簽給知枝的信中,良也讀到關於這個墓地的描述,當時就決定去巴厘島的話,無論如何也要到這裏看看。戰士們都長眠在寂靜而灼熱的太陽之下,其中有極少數從刻著的名字看是日本人。其餘的都是島上的人名下麵,刻著“三郎”和“田村”這樣的羅馬字,茜用手指著說:“這個墓地也是日本人的。”

“日軍在巴厘島上給當地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給當地建造了小學校,這是值得感謝的事情。”茜說道。良也想也許這就是茜住在這裏的一個主要原因呢。茜繼續說道:“我當時也想去父親作戰的菲律賓的民答那峨島(Mindanao)。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說完寂寞地笑了笑。良也馬上說:“我那時候也要去的。”

因為良也這句話,茜飛快地掃了他一眼,沒說話,眼睛望向遠方。這天晚上,良也接到了遠在東京的團的電話。團在電話那頭兒還是很直率地問道:“良也,怎麼樣·還好吧。茜的情況如何了?”

“茜比預想的要精神多了。我總算放心了。”良也回答道。“是嗎?那太好了。你夫人很厲害啊。很堅強啊。”團切入主題。原來克子跟在公司的團聯係了。那天下午,團在公司的談話室裏見過克子。克子剛一坐下,就立即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良也)。拜托你轉告下,請給我些時間。”團聽後立即表示阻止,說道:“這樣啊。那不可以啊。”退了二三步以後,團又反問克子:“還是那些事的話,您會離婚嗎?”克子不作聲了。團徐徐地為良也辯護道:“良也他不直接跟你說,是知道你會生氣的。你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也可以看出來良也對自己所作的選擇問心無愧。他不想把在印度尼西亞的人拿來品評議論。這有點浪漫主義。”“我不知道什麼浪漫主義還是利己主義,反正我是再也不想見到那個人了。麻煩你轉告一下。”克子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團半安慰半鼓勵地在電話裏說道:“生氣的話讓她爆發出來就解決了。照你看,克子她沒事吧。真是個直性子。”良也有種不祥的預感,說道“謝謝你。很丟臉。給你添麻煩了。”說完就要掛斷電話。團趕緊搶著說:“關忠一郎社長辭職了。還沒有對外公布,不過看樣子任期滿了就打算交接了。說是生病了,不過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病。一個叫村內的家夥做下任社長。”良也聽到這裏說道:“是嗎?”這個消息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衝擊,連良也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掛斷電話,良也把同父異母的哥哥的事情拋在腦後。倒是克子不快的反應打擊了他。團剛剛所言的:“我覺得克子不要緊吧?!”良也不知道什麼叫做不要緊呢?是保持冷靜不必擔心呢?還是克子應該會理解到良也的一片苦心呢?花點時間的話,兩個人的關係也許會好轉,良也推測著,同時把各種結果都考慮了一遍。

但是現在無論如何,良也不能馬上返回日本。茜對自己的到來很歡喜,也不是很介意良也在日本的狀況,她隻是很珍惜和良也在一起的這段時光,良也也覺得很開心。良也這段時間在這裏見識到了知枝這個曾經的劇團和美術館館長在時間安排上的良好習慣,他在巴厘島期間要參觀的寺院、祭奠等信息收集都是知枝來做的,同時她還要照顧茜,製定日程安排,經常到卡亞夫人的事務所去。良也明白這是知枝好意讓他和茜單獨在一起。不知不覺中,所有的日程安排良也都委托給知枝來做了。

雖然卡婭夫人說良也呆多久都沒關係,但是知枝看到卡婭夫人忙碌的樣子,知道不能這樣打攪下去,所以就幫著為他們兩個人找住的地方。

新住處是一名曾受印度尼西亞勳章的日本音樂學者川城勉的別墅。川城勉將巴厘的舞蹈劇“克差舞”(kecak)和巫術劇卡龍那蘭舞劇(calonarang)複活為現代風格,為白表彰他在這方麵做出的貢獻,很少授勳於外國人印尼政府特授予他勳章。荷蘭占領印尼時期,還活著並保持著藝術之國傳統的那些烏布王族們格外信賴這位川城勉先生,允許他在可以俯瞰到替佳睦普(Tjampuhan)溪穀的密林高台處建造別別墅。卡婭夫人那裏是提供鎮上的人們工作的職業介紹所,而這裏相對更安靜,也能夠遠眺,良也內心一陣狂喜,心想在進入雨季之前一定想辦法說服茜回日本再接受一次治療。

而川城教授好像一直在等待著像良也這樣的聊天對象的出現,熱情地跟良也探討著音樂文明史、聲音環境學、近代主義謬論等。良也也知道川城總是去解析帶有疑問的問題,開創新的學問,他從川城的觀點中可以窺見出巴厘島的藝術,清晰地看到其藝術特征。然而從搬到空氣良好通風良好的川城以後,茜的狀況卻每況愈下了。

茜早上起床變得很痛苦。原來她的飲食就很精細,現在食量愈發地減少了。良也不安起來,是不是像知枝說得那樣癌細胞是會偷偷地擴散的,難道是轉移了嗎?良也雙手放在地板上,請求茜道:“無論如何必須要再接受一次手術。”

“謝謝。不過我自己心裏有數。每個人的壽命是不一樣的。即使強求,結局也是無法逆轉的。雖然現在很痛苦,但還能活著。吃點西道小姐的藥就會穩定下來的。”茜溫柔地說道,但態度沒有改變。知枝也勸道:“可以不回日本做手術,但是可以再去之前的雅加達醫院啊。”

茜所拜托的那個叫西道小姐提著個藥箱來到了別墅,那個小藥箱跟良也以前在畫中所見的中醫拎的藥箱一樣,但是跟年輕女性的身份很不符合,她給茜用的是一種叫嘉木(Jamu)的藥。良也和知枝隻好眼睜睜地看著茜和西道小姐用當地方言簡短地交流著。這三四天來,良也同川城教授就近代主義的傲慢和謬論進行爭論,“判斷其是否是科學的基準就是它是否局限於自我學說的範圍內。”“隻有自己的理論是科學,貫穿古今東西的話,那就是教條是專斷。”針對川城教授這個觀點,良也始終沒有達到共識,現在良也感到自己執拗地難以說服茜,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失敗。

良也想起茜曾經跟他說過:“西道配的藥跟普通的嘉木(Jamu)不一樣,那是印度教這種宗教進入到巴厘島之前,八世紀以前,這裏被稱為棕櫚樹的生長之地時候,根據這種自然觀而產生的一種療法。良也走近仔細看,這個年輕的女孩兒盡管一副無邪的樣子,但是從動作態度看感覺像是個妖精。她調製好藥,焚上一柱良也從來沒聞過的香後,就靜靜地離開了。

這令良也想起在聖武天皇的時候,從東大寺從中國弄來的名為“蘭奢待”的名香的故事。具體良也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說名香能夠穩定人心。西道一回去,茜招呼良也到身邊來,“對不起,我太任性了。不過我很高興你能來這裏。我覺得你原諒了我,這些就足夠了。很感謝。”

也許這個島上的富人們有這樣的風俗習慣吧,來訪客人的房間都隔得遠些。川城府邸也是這樣,教授和他家裏人住的房子都分別建有能夠俯瞰到替佳睦普(Tjampuhan)溪穀的高級旅館。溪穀的對麵是寬闊的庭院,草坪的盡頭是很高的兩個街門,隨時都可以作為舞台劇的演出裝飾。夜裏點燃篝火,為了防止有人損壞四處寬闊的草坪,在草坪上放置了模仿著神靈和惡魔的石頭雕刻,在月光下熠熠閃光。

良也從茜的房間裏眺望著院子,開始跟她說話。“沒想到能夠這樣跟你說話。我以前特別想你,就向在香港見過你的特派員一個叫‘團’的記者打聽你。香港97年回歸中國政府的時候,還想再到那裏出差,一定好好地尋找你。還推測著你可能在新加坡。而關於尋找你的方法,團記者也已經想好了,就是專門到賣印度尼西亞或者菲律賓特產的商店裏去找。”茜對良也說:“對不起。我還記得在香港的時候。我還專門和旅行社的薩麗一起去拜訪了售賣這裏著名畫家作品的畫廊。當時有個清一色日本女性的觀光團裏有個急病人,發生了一點事故。因為我一直都住在這裏,有點害怕遇見日本人。所以我同樣也是隻是偷偷地想念知枝,不願意見到她。不過知枝她性格磊落,堅持自己的意見,對什麼事情都采取肯定而陽光的態度。她的性格非常好。”

良也聽到這裏忽然脫口而出:“這種性格屬於稚氣未脫。這種性格外強中幹的日本男人不是很喜歡。其實我也隻是個普通的日本男人。”

“是呀。不過知枝倒是很欣賞你這樣的跟她年紀有點差距的男人。她的內心很純淨。你也很溫和。”不知為什麼茜的口氣就好像一個像別人推薦自己她堂妹的大嬸似地。良也正思忖著該怎麼回答,茜低聲地說道:“你呀。當時根本就沒有打開我的心扉。”

“是嗎?我沒有感覺到啊。是不是太遲鈍了。”良也說了句謊話。他心裏對自己說,謊言也是一種安慰。

良也的父親榮太郎患癌症的時候,隻有自己冷靜地知道自己癌症的發展狀況,周圍的人根本不需要對病人掩飾不是癌症。現在對於良也和知枝來說感到萬分悲傷的是隻有茜自己預測到她自己的死期。這一點和普通的癌症患者相反。

如果要帶茜回日本的話,就必須要堅決否定她現在的這預見。良也在心中甚至想過要通過強製暴力手段把她弄走,但是這顯然不是最好的方法。而知枝也是無意識地等待著。

良也隻是很心疼茜。從自己看到當年照顧著葉中大佐的茜,一晃30多年了時間飛逝而過,才又見到今天的茜。良也感到命運對她過於苛刻了。現在良也除了關愛之外沒有沒有考慮過愛的表達。昨天晚上,知枝還反問他:“你不想帶茜回日本嗎?”良也說道:“可能的話,我想帶她回去。”“騙人。你在日本有太太,帶回去怎麼辦?”知枝詰問道。“不,那不一樣。”良也情不自禁大聲地道。意識到自己失態,聲音太大,良也趕緊向知枝道歉。知枝對自己這種庸俗的責問的動機是出於對茜的關愛,良也覺得不該對她發火。反而覺得知枝很可愛。

“我想必須把自己經曆的一些事情還有由此產生的對待事物的感觸都細細梳理寫下來。你好像已經讀過我給知枝的筆記,還有後續,不對應該是前提更恰當些。”

茜說道。良也馬上說:“那一定要拜讀。給我看看。”茜微笑著說道:“改日。”

茜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真真切切的微笑,那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很有內容的微笑。

非要解讀的話,那微笑的含義是:這筆記現在還在寫作過程中,今後還要繼續寫下去,要一直活到寫完為止。似乎是跟良也約定到那時候再給他看。可是茜自己也沒有自信是否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寫完,所有的可能性都包含在這一抹微笑裏麵了。同時這個微笑好像也是茜對良也靜靜地守護著自己表示感謝。

良也望著茜這謎一般的微笑,說道:“這烏布的月光帶著一道圓圓的光圈。給人以柔和的透明的感覺。要是在日本的話,嵯峨野的秋月更加清澄和冰冷些。不知為什麼,現在已經記不得在長野分局那時候的月亮了。”這時候,茜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尖銳而恐怖的光,飛快地瞥了良也一眼。轉瞬之間,茜馬上又恢複了柔和的眼神,附和道“你說得沒錯。”

兩個人沒有說話,默默地從二樓眺望著正房的前庭。今天晚上沒有沒有進行

巴龍劇(Barong)排練,寬敞的院子裏麵區分現實和異屆的兩個門柱的傾斜的影子後麵,升起的月影落在院子裏,幾個地方稀稀落落升騰起來的篝火周圍蟲兒飛起來,像灑落的金粉,屋後的溪穀對岸傳陣陣蛙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