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也感到有茜呆在身邊的時間是真是無限幸福。現在就這樣,就是讓他去死他也願意。他險些脫口而出:“我們一起死吧。”
良也想起來自己編輯《潮騷旅人》的事情。如果不一頁頁去編輯的話,就做不完,看不到最後一頁。可是這樣固然好,自己真的就要變成潮騷的旅人那樣嗎?
要是現在,茜對回日本治病這件事,點點頭,說聲“可以。”就好了。突然良也又想在長野分局的那段時光絕對不要重現。當時隻顧著看前方,因為要照看著生病的父親,茜始終沒能離開長野,自己要看望病倒了的母親,隻想著該如何才能超越這種被拆散在東京和長野之間的困境。
良也自己不知道究竟是那時候純粹呢還是想著一起死的今天的自己心境更澄明些呢?隻是這三十年的空白時間靜靜地流逝了是確確實實的。毋庸置疑,現在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茜的生命之火即將燃盡所引起的。要是平常的話,自己不會這樣想的,良也自我否定式的思路就在今夜停止了。他對茜的事情是越來越擔心。
茜微微動了一下身體,說道:“啊!我還要好好活著。良也,之前你一直不能好好地呆在我身邊。”良也想自己和茜想到一塊了。茜應該要說的是:還要好好地活著,來生一定要一直呆在一起吧。
經常會有一些學者、知識分子、有識之士等組成的視察團訪問烏布,來實地觀摩授勳的川城教授在巴厘島活化藝能的業績。他們當中成員多數是在國土交通部和經濟產業部的聲援下,為了獎勵日本傳統藝能而組成的委員會中的成員,有些高齡者也需要有醫生陪同。知枝了解到其中有一個在京都綜合醫院任醫師,於是充分發揮她的行動力,請他為茜做診斷。根據這個醫生的診斷,不能保證茜的心髒沒有引起變異,這樣下去的話,隻剩半年的時間。知枝給長野美術館的小室穀先生發了傳真返回後,哭著跟良也說著醫生的診斷結果。良也抱著知枝的肩,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安慰道:“茜無論如何也不肯改變主意,我們隻能遵照她的意思盡最大的努力。隻能這樣做了。”雖然這樣說著,自己也很悲傷,很為難。茜的決定沒有一點感傷和妥協的意思。良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抱有如此堅定的決心。良也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茜說“改日吧”。臉上浮現出的那抹微笑。似乎有什麼東西難以靠近。
良也恢複了平靜,把小室穀拜托他的事情告訴知枝,知枝在巴厘島期間似乎成熟了不少。要是對我這個從知枝那裏接過萬綠美術館代理館長的男人,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我就直接去你那裏商談。我也想在巴厘島待上一段時間,變成熟些。”
“謝謝!不過你要怎麼辦呢?”枝枝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問。“怎麼辦呢?還沒有想呢。”良也一邊回答,一邊想他該如何考慮呢,現在心情無法考慮這些事情。
“不過不能像現在這樣一直呆在這裏。我就好像是私營者一樣,來去自由些。”
話雖這麼說,不過就像知枝剛才指出的那樣,回一趟日本,處理自己身邊的種種事情,在茜臨終前要陪伴她身邊在隻能是還回到這裏。可是離開公司還能生活嗎?在這裏找到謀生手段的可能性很渺茫。要是有自己和知枝兩個人的話,可以在周圍都是農田的茜這裏生活並看護著她。難處在於自己已是進入老年的男人,幹農活有點不能勝任。
良也在長野分局的時候也因為同樣的問題而深感苦惱。他考慮了良久,那個晚上壁虎的聲音蓋過了青蛙的合唱。
良也現在不得不坦率地承認那時候自己很難下結論。新聞記者這個職業賦予他看問題抓大的意義,接下來要進入全力以赴階段了。已經提出辭職離開公司了,而自己還沒有進入接受這個事實的狀態。與此相比,現在隻要能找到解決經濟來源的方法,主觀上的困難就少些。至於再就職的可能性,可以考慮到卡婭夫人的傳統藝能複活和職業介紹所幫忙或者做川城教授的助手,也可以到薩麗夫人的旅行社幫忙,良也思忖了很多出路,沒有一個是能夠自信勝任的工作。
之所以沒有自信恐怕是年齡的原因,是精神方麵造成的。有些事情想想就覺得很遺憾,良也感覺是精神方麵的困難。他已經習慣了坐在那裏對周圍的人指手劃腳,逐漸地養成了一種惰性的精神體質,即感覺到辛苦地體力勞動是極為痛苦的事情。
茜沒有那樣說過。不過這也許就是茜沒有把自己心靈深處的聲音向良也敞開的原因吧。她把自己的心扉緊緊地封鎖起來,不惜放棄掉任何東西,來到這裏。年輕的時候由於身體好,可以彌補精神上的理解不足,而現在已經做不到了。想到這裏,良也翻了一下身,今夜可以一邊睡覺一邊傾聽大蜥蜴的叫聲了。
第二天良也對茜說:“想先回趟日本然後再回來長期定居此地。最長也就一個月就回到烏布。”聽到這話,茜立即就流露出寂寞的表情。這副表情跟30年前良也接受調動工作命令後,茜送他到長野車站時候流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樣。良也內心很狼狽,趕緊推翻自己剛才的話:“要是你覺得寂寞的話,我就一直待在這裏。就這樣。”
“那不行。”這次茜斬釘截鐵地說道,“我爸爸要轉到陸軍軍人專業療養院的時候,我們省略了所有的寒暄和順序。因此我回到京都以後覺得很痛苦。”茜這樣一說,良也也不能頂嘴。自己來烏布以後這是第一次從她嘴裏聽到她說父親的事情。
之前茜好像回避讓良也接觸到她父親的事情。現在茜自己談及父親,這讓良也很是吃驚。這似乎在向良也透露這樣一個信息,茜已經超越了父親的存在生病甚至死亡所帶來的心靈傷害。關於這個經過她恐怕已經寫在筆記本上了抑或是不久就要寫了。第一本筆記中關於這些問題的解釋,良也看後有點點期望落空。
第二天,良也乘夜裏的航班早晨到達成田機場,然後坐快車徑直前往東京火車站,經由新宿去往玉川學園前。良也突然想到應該回趟家,跟克子解釋下這次外出的經過。希望她給自己半年或一年的時間。克子好像說過,不想看見自己。不過一旦到了這種地步,這些話不得不說了。這樣盤算著,良也推開了自家的大門,叫了聲,可是家裏靜悄悄的。
良也忐忑不安地,趕忙脫掉鞋子,跑去廚房看看,要進臥室又出來了。
良也認為如果事前告訴克子要回國的話,估計克子會和她的朋友們商量做好充分的應對準備,所以他就采取出其不意回國的策略。沒有預料到家裏沒人,這隻能是自己的失敗。這背後也許還折射出良也還存在著傳統的觀念,認為主婦就應該待在家中。
良也進了書房,發現自己的桌上中間放了一個信封。他再次忐忑不安地打開信封,上麵一行字映入眼簾:“您回來了。長時間地出差,一定很辛苦。請進去好好洗個澡,洗去一身旅途的塵垢。因為沒有您的聯絡方法。去煩擾您的朋友團先生了。結果就在這張紙上寫著呢。請原諒我的失禮。”乍一看是一篇很工整的文章,仔細讀讀其實充滿用意不良的諷刺意味,但依舊不失為一篇很好的文章。
克子的這篇好文章寫道:“我和五個同窗會的女同學去參觀歐洲古城。因為是突然決定的,預先沒有跟您好好商量,請原諒。大致的行程是在法蘭克福乘火車,在維爾茨堡下車,然後去往因斯布魯克,逛逛所謂的羅曼蒂克街道。這是五個中年女人之旅。不知能否真的實現羅曼蒂克,當然這些已經與您無關了。”
克子的這封信沒有署上日期,所以也無從判斷她是何時去幾時歸的。估計克子是想通過這種東奔西跑的狀態懲罰良也。克子想要表達的是:你把我放在什麼一種狀態,現在你自己體會下就知道了。良也很生氣,真想對著克子大叫:現在是搞這種小把戲的時候嗎?!同時,也放下心來,這樣就不用跟克子見麵了。
於是良也給管理人員打電話,接著跟在公司的團聯絡上了。感謝團把自己寫給克子的信轉交過去,良也電話中說:“今天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良也去公司看看,對自己的“按入社年限的中休”敷衍塞責地解釋了一番以後,聽下屬彙報《現代人俳句全集》進展狀況。有個結社詢問,他們主編的那一卷什麼出版。良也公司這邊的對此答複道:“這個全集是由不同人編輯而成,所以結社的指導者和一些俳句詩人就不收錄在其中了。”結果對方發怒了,說“既然這樣偏頗的話,應該把‘全集’兩個字去掉。”良也對彙報情況的員工說:“今後還會遇到類似的事情。不要太介意隻能按照計劃進行。我早就說過,不要把編委老師的名字告訴對方。”然後良也聽取了俳句集以外的其他正在進行中的幾本出版物的進度報告。
良也想做這種工作,還真不能半路放手。當初從長野調動到東京也是同樣的經曆,因此沒能履行和茜的約定。他離開長野分局的時候,曾約定好每月來長野見茜一次,但是沒能做到。
良也在曾經隔著屏風偷聽老夫婦說話的那間店裏跟團見麵,兩個人隔著桌子而坐。良也告訴團克子留下信箋去遊曆歐洲了。團愉快地說:“哇這是很高明的報複啊!不愧是你太太啊。不簡單啊!你們真是很相像的一對啊。”良也隻好說:“別開玩笑了。”
團認真起來,開始切入正題:“那茜怎麼辦呢?”團的這種性格是長期特派員生活磨礪出來的,他總是毫不客氣地直接進入談話主題。良也感歎自己過去也曾經做過記者,怎麼就沒有修煉成團這樣的性格和做事方式呢?良也如實相告:“她對於我過去感到很開心。醫生說她還有半年的時間,茜拒絕再做手術。第一次胃部手術好像是在雅加達的一家綜合醫院做的。第一次手術做得還可以,可是茜不打算在日本醫院接受第二次手術。”團抱著胳膊,眼睛眨巴眨巴盯著天花板,好像在努力地回憶起年輕時候為數不多的那幾次與茜的接觸。良久,團叮問良也道:“那隻能尊重她的意願了。要是她有孩子的話,也許有辦法說服她。茜是獨身吧。”
“大概是。隻有一個叫‘葉中知枝’的家屬,是茜的堂妹在照顧她。”良也有些含糊其辭地回答道。團舒了一口氣,放下胳膊,語調平靜:“確實不太好。做很多次手術的話,身體本來已經滿身瘡痍,還要纏滿點滴繃帶。病人顯得很可憐。”
良也想起父親也同樣拒絕手術,選擇平靜地死去。而當初茜的父親大佐先生雖然看起來是活著,他自己也受苦,照顧他的女兒茜也苦不堪言。因為茜有這樣的切身體會,故而堅決拒絕接受手術。
良也也坦率地說出這次跟團見麵的意圖:“的確是這樣的。我也不想她弄得遍體鱗傷得。我隻是想一直靜靜地候在她身邊。這次突然回日本也是為了這個作準備。我太太這邊還要拜托你。”“這沒問題。我既然接手了,就不會丟掉不管的。”說到這裏團突然神色嚴峻地凝視著良也道:“你還要辭職麼?這個我不讚成。”事已至此,良也隻好打消辭職的念頭。過了一會兒,團又調侃道:“你們兄弟倆都有點不可思議啊。果然是一脈相傳。”良也問:“怎麼了?你指什麼?”於是團告訴他,忠一郎辭去nssc社長的一職後,果真與廣島山林地主公司的社長結伴去了立陶宛。團繼續說道:“他不顧戰友律師朋友的忠告,那麼快地離開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這樣的事情史無前例。接下來一定會有各種猜測和風言風語的。他去波羅的沿海三國之一的立陶宛,還真有點奇怪。”
年輕的記者N.k在采訪同學山中社長的兒子的時候了解到一些情況。關忠一郎在紐約的時候有個戀人叫古萊特,是個立陶宛人。當時她是山中社長親戚第二代日裔安氏山中的夫人。因處理放蕩不羈的山中社長的父親猝死的善後事宜,安氏山中被叫回到廣島的老家,把妻子拜托給年輕的商社職員關忠一郎。當時,古萊特夫人的祖國被德國納粹統治,她隻身一人流亡美國,無依無靠。年輕的關忠一郎和比他稍大一點的古萊特很快就墜入愛河。這位嫡係的孫子告訴學友記者N.k,安氏山中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甚至還很期待。
團說道:“現在我明白了。不過一個創業型的經營者經過了40多年,上了年紀,親自去尋找打探戀人的行蹤,還是有點反常。”“那一定有那樣做的理由。我不想評價我這個異母的哥哥,你有啥想法?”聽到良也這樣問,團一幅盡得要領的表情強調道:“哦。我是這樣想的。他一定是要尋找什麼東西。我啊,一直很關注報紙和雜誌上報道的那些企業家,我一直有疑問,搞經營的人到底有沒有單純的。他們更傾向合理主義,更有幹勁,重視社會公共性,等等。”
良也附和道:“的確是。一些財界人士平時總要黏附在權力的旁邊,為了出人頭地而耍嘴皮子。也許這時候應該在那些默默無聞的經營者們中間建構起真正的企業家形象。可是關忠一郎不是這種類型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團無視良也對異母的哥哥的意見,說道:“不管怎麼樣,關於這次關忠一郎的旅行,隨行的那個旅行社的男導遊會詳細告訴我們的。如果要挖掘新的企業家形象請他幫忙的話,他一定會協助的,他很尊重關忠一郎。”
團施展起他最拿手的辯才:“這跟挖掘醜聞不同。”良也沒有反駁。忠一郎去的是一個他不熟悉的國家,除了同行的山中以外,他還請了一個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年輕導遊一起前往。良也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忠一郎還有個立陶宛戀人。原來他這個年長好多的異母哥哥也曾有過青春,也曾陷入戀愛的煩惱。忠一郎第一次作為一個鮮活的人呈現在良也麵前。他們計劃這兩三天之內就動身經德國法蘭克福到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Vilnius去。團站起來,眼睛裏包含著“茜的事情已經了解了”的意味。良也一回到公司就跟年輕的記者打聽古萊特這個女人的事情。他聽到的隻不過是傳聞中的傳聞了。據說古萊特在父母和哥哥之前,在日本領事的幫助下沿著西班牙鐵路,經過神戶,得以逃往到紐約。可以本該在她之後到達的家人卻沒能來到美國。古萊特和忠一郎在一起以後,說在兩個人結婚前無論如何想要回立陶宛一趟,確認家人的消息。而忠一郎最終答應了她的這一想法。結果,忠一郎失蹤了。當時是東西冷戰最嚴峻時期,估計是統治立陶宛的蘇維埃秘密警察把她當作是美國派來的間諜了。現在蘇聯的體製發生改變,忠一郎之所以要去立陶宛,是為了翻閱當年秘密警察的資料。
年輕的記者N.k發表自己的感想:“恐怕是關忠一郎先生意識到這是他的責任。”
“是啊。這也是一個原因。他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良也含糊地回答,“團讚成挖掘新的企業家形象這個選題,我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素材。”良也接著對N.k記者說,他這個異母哥哥忠一郎退職狀況跟他在緬甸戰線頭部受傷,俘虜體驗反而成為發展契機很類似。N.k記者聽後進一步刺探良也講述忠一郎的事情:“前幾天我去見了九州的原口先生,聽他說俘虜時期好像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良也以一種評價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第三者的口氣說道:“是啊。他原來性格很好。由於戰地體驗,得了精神恍惚症,行為也古怪。我覺得這些是很重要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