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3 / 3)

對中國文化而言,有了君子,什麼都有了;沒有君子,什麼都徒勞。

這也就是說,人格在文化上收納一切,沉澱一切,預示一切。

任何文化,都是前人對後代的遺囑。最好的遺囑,莫過於理想的預示。

後代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中國文化由儒家作了理想性的回答:做個君子。

做個君子,也就是做個最合格、最理想的中國人。

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化沒有淪喪的最終原因,是君子未死,人格未潰。

中國文化的延續,是君子人格的延續;中國文化的剛健,是君子人格的剛健;中國文化的缺憾,是君子人格的缺憾;中國文化的更新,是君子人格的更新。

如果說,文化的最初蹤影,是人的痕跡,那麼,文化的最後結晶,是人的歸屬。

儒家在對“君子”進行闡述的時候,采取了一種極為高明的理論技巧。那就是,不直接定義“君子”,隻是反複描繪它的對立麵。

“君子”的對立麵,就是“小人”。

用一係列的否定,來完成一種肯定。這種理論技巧,也可稱之為“邊緣裁切法”,或曰“劃界確認法”。這種方法,在邏輯學上,是通過確認外延,來包圍內涵。

因此,“小人”的出現,對“君子”特別重要。其實不僅在理論概念上是這樣,即使在生活實際中也是這樣。如果沒有小人,君子就缺少了對比,顯現不出來了。

“小人”,在古代未必是貶義,而是指向著一些低微的社會地位和生態群落。誠如俞樾在《群經平議》中所說:“古書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漢世說如此。後儒專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義也。”

但是,生態積澱人品。終於,這組對比變成了人品對比。我認為,“後儒”的這種轉變,亦合“古儒”之意。

君子和小人的劃分,使君子這一人格理想更堅硬了。在漢語中,“人格”之“格”,是由一係列拒絕、擺脫、否決來實現的。在君子邊上緊緊貼著一個小人,就是提醒君子必須時時行使推拒權、切割權,這使君子有了自立的框範。

君子和小人的劃分,並不一定出現在不同人群之間。同一群人,甚至同一個人,也會有君子成分和小人成分的較量。我說過,連我們自己身上,也潛伏著不少君子和小人的暗鬥。這也就構成了我們自己的近距離選擇。唐代吳兢在《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中說:

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則為小人。

《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其間的區分不在於兩個穩定的族群,而在於我們內心的一念之差,我們行為的一步進退。我覺得這種思想,與薩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存在主義哲學中有關“由選擇決定人的本質”的論述頗為相近,卻又早了薩特那麼多年。

儒家讓君子和小人相鄰咫尺,其實也為人們提供了自我修煉長途中的一個個岔道,讓大家在岔道口一次次選擇。然後,才說得上誰是君子。

君子,是選擇的結果。小人,是儒家故意設定的錯誤答案。設定錯誤答案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選錯,而是為了讓你選對。

儒家對後世的遺囑——做君子,不做小人,有沒有傳下來呢?

傳下來了。而且,傳得眾人皆知。隻要是中國人,即使不通文墨,也樂於被人稱為君子,而絕不願意被人看作小人。如此普及千年,如此深入人心,實在是一種文化奇跡。

由此,儒家的遺囑,也就變成了整個中國文化的主要遺囑。

這一現象傳達了一個奧秘,那就是:最重要、最有效的遺囑,總是與做人有關。

回想一下,孔子本來是有完整的計劃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一輩子下來,治國、平天下的目的不僅自己沒有達到,而且講給別人聽也等於對牛彈琴。十餘年辛苦奔波於一個個政治集團之間,都沒有效果。回來一看,親人的離世使“齊家”也成了一種自嘲。最後,他唯一能抓住的,隻有修身,也就是讓自己做個什麼樣的人。因此,他真正實踐了的結論,可讓別人信賴的結論,也隻有這一條。“修身”本是他計劃的起點,沒想到,起點變成了終點。

不錯,做人,是永恒的起點,也是永恒的終點。

因為與人人有關,所以能夠代代感應,成為有效遺囑。

一定有人不讚成,認為君子之道流傳那麼久,產生真正完美君子的比例並不高。因此,不能認為“有效”。

這種觀點,把理想人格的設計和引導當作了“應時配方”。其實,人類曆史上任何民族的理想人格設計,都不具備“即時打造、批量生產”的功能。君子之道也一樣,這是一種永不止息的人格動員,使多數社會成員經常發覺自己與君子的差距,然後產生“見賢思齊”、“景行行止”的向往,而不是在當下急著搭建一個所謂“君子國”。過程比終點重要,鍛鑄人格的過程不應該中斷,而一個匆促搭建的“君子國”,肯定名不副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