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之味(1 / 3)

說明:在領略了“君子之道”的各個方麵之後,我很想讓當代中國願意做君子的年輕人,獲得更充分的國際視野。特別應該了解一下國外思想家和藝術家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歲月,如何看待死亡。中華民族和其他民族,理應秉承全人類的共通價值和終極關懷,互相觀照,互相對比,互相滋養。於是,有了本篇《歲月之味》和下一篇《臨終之教》。

至今記得初讀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財寶》時受到的震動。梅特林克認為,一個人突然在鏡前發現了自己的第一根白發,其間所蘊含的悲劇性,遠遠超過莎士比亞式的決鬥、毒藥和暗殺。

這種說法是不是有點危言聳聽?開始我深表懷疑,但在想了兩天之後終於領悟。第一根白發人人都會遇到,誰也無法諱避。因此,這個悲劇似小實大,簡直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決鬥、毒藥和暗殺,隻是偶發性事件。這種偶發性事件能快速致人於死地,但第一根白發卻把生命的起點和終點連成了一條綿長的邏輯線,人生的任何一段都與它相連。

人生的過程少不了要參與外在的事功,但再顯赫的事功也不應導致本末倒置,忽略了人生的本真。萊辛說,一位女皇真正動人之處,是她隱約在堂皇政務後麵那個作為女兒、妻子或母親的身份。因此萊辛認為一個藝術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這種身份。狄德羅則說,一位老人巨大的曆史功績,在審美價值上還不及他與夫人臨終前的默默擁抱。

其實豈止在藝術中,在普遍的人際交往中又何嚐不是如此?在我看來,一個自覺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誰也不要躲避和掩蓋一些最質樸、最自然的人生課題,如年齡問題。再高的職位、再多的財富、再大的災難,比之於韶華流逝、歲月滄桑、長幼對視、生死交錯,都成了皮相。北雁長鳴,年邁的帝王和年邁的乞丐一起都聽到了;寒山掃墓,長輩的淚滴和晚輩的淚滴卻有不同的重量。

也許你學業精進、少年老成,早早地躋身醇儒之列,或統領著很大的局麵,這常被視為“成功”。但這很可能帶來一種損失——失落了不少有關青春的體驗。你過早地選擇了枯燥和莊嚴、艱澀和刻板,就這麼提前走進了中年。

也許你保養有方、駐顏有術,如此高齡還是一派中年人的節奏和體態,每每引得無數同齡人的羨慕和讚歎。但在享受這種超常健康的時候應該留有餘地,因為進入老年也是一種美好的況味。何必吃力地搬種夏天的繁枝,來遮蓋晚秋的雲天。

什麼季節觀什麼景,什麼時令賞什麼花,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顛大倒,就會把兩頭的況味都損害了。“暖冬”和“寒春”都不是正常的天象。

這兒正好引用古羅馬西塞羅的一段話:

一生的進程是確定的,自然的道路是唯一的,而且是單向的。人生每個階段都被賦予了適當的特點:童年的孱弱、青年的剽悍、中年的持重、老年的成熟,所有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各自特性屬於相應的生命時期。

真正的人生大題目就在這裏。

為了解釋人生況味,我曾在早年的一部學術著作中簡略地提到過一些與年齡有關的外國故事。幾十年過去,自己對人生的感受也已大大加深,因此這些外國故事也就有了重新闡述的可能。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刊登在美國的報紙上。

一位學社會學的女學生,大學畢業後做了一次有趣的社會測試,調查老人的社會境遇。她化裝成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走在街頭,走入商店,走進會場,仔細觀察人們對自己的態度,一一記錄下來。第二天,她卸除化裝,露出自己年輕美麗的本來麵目,再到昨天去過的那些地方,重新走一次,進行對比。

對比有點可怕。她終於明白平日街頭遇到的那麼多微笑,大多是衝著她的年輕美麗而來。而當她裝扮成了老婦人,微笑的世界轟然消失。

“老婦人”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藥店,這總該是一個最需要醫藥援助的形象吧,但藥店的那個男營業員神情漠然。男營業員的殷勤,十分誇張地出現於第二天。

“老婦人”還摸進了一個“老人問題研討會”。發言者的觀點且不去說它,就連會場的服務生,也隻瞟了她一眼,懶得把別人麵前都有的茶水端來。

實例非常豐富,寫一篇論文早已綽綽有餘,但女學生的情感受不住了。那天,她依然是老婦人裝扮,經受種種冷遇後十分疲憊,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休息,沮喪地打量著這個熙熙攘攘的世界。長椅的另一端,坐著一位與她的裝扮年齡差不多的老漢。老漢湊過來說話,沒談幾句,已開始暗示:實在太寂寞了,有沒有可能一起過日子……

怕老漢得知真相後傷心,她找了個借口離開長椅,向不遠處的海灘走去。

海灘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見到老婦人,小孩們就像一群小鳥一般飛來,齊聲喊著“老奶奶”,拉著她在沙灘上坐下,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

這篇報道說,就在這時,這位已經搞不清自己是什麼年齡的社會學研究者,終於流下了熱淚。

讀了這篇報道,我想了很久。

我猜想不少作家如果要寫這個題材,一定會非常生動地寫出裝扮前後的種種有趣細節。用第一人稱寫,感覺也許更好。社會學者對某些藝術細節總是不太在意的,例如那篇報道中曾經提到,她在裝扮老婦人時困難的不是衣著麵容,而是身材。她好像是找了一幅長布把自己的身材捆緊後才勉強解決問題的,其實此間可描寫的內容甚多,越瑣碎越有味。

至於她在大街上的遭遇,藝術的眼光與社會學的眼光也是有差異的。作家們也許會讓她見到幾個平日的熟人,她故意地去招惹他們看能不能認出來,結果識破了朋友們的很多真相。更聰明一點的作家則會讓她走著走著果真轉化成了老婦人的心態,到卸了裝都轉不回來,即使轉回來了,還有大量的殘留,如此等等,都可想象。

但是,我的興趣不在這兒,而在於街心花園的長椅、小孩嬉戲的海灘。

先說長椅。兩個老人,一男一女,一真一假,並肩而坐。肩與肩之間,隔著人生的萬水千山。老漢快速地點燃起了感情,除了寂寞之外,還有原因,我猜是由於她那年輕的眼神。他對這種眼神沒有懷疑,因為老人的回憶都是年輕的,但是,年歲畢竟使回憶變成了飄忽不定的夢幻,當夢幻突然成真,他豈有不想一把抓住的道理?

他很莽撞,連她的情況都來不及細問。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個差不多的命題,不問也大同小異,這位老婦人孤身一人悲愴獨坐,已經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隱秘。有人說,老人動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勢快速,難以撲救。

這場大火騰起於街心公園的長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誰也沒有看到。大家都遺棄了這個角落,遺棄得無情無義,卻又合情合理。

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動脈,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鬥。忙碌者都是老人們的子弟,是老人們把他們放置到戰場上的,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的一群。他們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擔,他們的周圍有太多的催逼,如果都把他們驅趕到老人膝下來奉承照拂,社會的活力從哪裏來?

街心公園的長椅,這批去了那批來,永遠成不了社會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無可避免。這有點殘酷,但這種殘酷屬於整個人類。

女學生借口離去了,不管什麼借口,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一場大火變成了一堆灰燼,保留著淒楚的餘溫,保留著邊上的空位。

再說海灘。她剛剛告別老人,走到了孩子們中間,孩子們熱烈歡迎她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點和終點,就此緊緊擁抱。她流淚了,我想,主要是由於獲得了一種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

她的眼淚也可能包含著艱澀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視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藥店的營業員還是“老人問題研討會”的服務生,他們也都曾經是天真無邪的海灘少年,而且遲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是什麼力量,使他們麻利地斬斷了人生的前因和後果,變得如此勢利和淺薄?

如果這個困惑確實產生了,那麼,她會長久地注視著孩子們的小臉出神。這些小臉上的天真無邪,居然都是短暫的?她又會回想起剛才邂逅的老人,他是不是也在為中年時的勢利行為而懺悔?

在這一係列疑問麵前,人與人之間已無所謂單純的清濁、強弱、枯榮,大家都變成了一個自然過程,漸次分擔著不同的基調。

每一個基調間互為因果又互相懲罰,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斷斷續續地組接成所謂人生。

這位年輕的社會調查者辛辛苦苦地裝扮出行,原是為了寫出一個調查報告,但有了長椅和海灘,社會學也就上升到了人類學、哲學和美學。

且把長椅和海灘提煉一下,讓它們有點象征意義。人們如果不是因年齡所迫,偶爾走出街市,在長椅上坐坐,在海灘上走走,就有可能成為人生的覺悟者。

說起中年,不能不提起法國的一個戲劇故事,我在《藝術創造論》裏分析過。當然,這個故事是一個藝術虛構。

這個故事的作者是法國現代作家讓·阿努伊,寫作時間是一九四四年,故事取材於古希臘的悲劇《安提戈涅》。

在我印象中,《安提戈涅》是黑格爾最滿意的一出悲劇,因為它成功地表現了衝突雙方的充分理由和各持片麵,無簡單的善惡利鈍可言。善惡利鈍可以趨之避之,而各執理由的正當立場之間的不可調和,卻是一種無法逃遁的必然。

古希臘的《安提戈涅》寫了國家倫理和血緣倫理之間各執理由的衝突,國家倫理的代表是國王克瑞翁,血緣倫理的代表是姑娘安提戈涅。國王宣判一位已死的青年犯有叛國罪,不準下葬;姑娘是這位青年的妹妹,又恰恰是國王未過門的兒媳婦,她當然要為哥哥下葬,於是發生了一係列的悲劇。悲劇到最後,這位姑娘在監禁中自盡,國王的兒子因痛失未婚妻而自盡,國王的妻子因痛失愛子而自盡。滿台屍體,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