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之味(2 / 3)

怪國王?但他隻是在奉行國家倫理的起碼原則而已,否則怎麼稱得上國王?怪那位可憐的姑娘?更不能,她隻是在盡一個妹妹的責任罷了,否則怎麼對得起天倫親緣?

這種悲劇也可稱之為“無責任者悲劇”,與我們一般看到的善惡悲劇相比,高了好幾個美學等級。大善大惡未必經常遇到,而“無責任者悲劇”則與人人有關。

但是,雖然《安提戈涅》抵達了這個等級,而它所依附的故事和觀念卻明顯地帶有罕見性。國王、王後、王子、叛國罪之類,與國家倫理、血緣倫理拌和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缺少與廣大民眾的親和性。這正是兩千多年後阿努伊要對它作一次大修改的原因。

以現代觀念改編經典的做法並不少見,但像阿努伊那樣取得國際間廣泛好評的改編卻不多。那麼,阿努伊究竟是怎樣動手的呢?我看主要是兩點——

第一,把國王和姑娘這兩個人,從身份定位轉化成性格定位。不再是國家倫理和血緣倫理的衝突,而是隨波逐流和敢作敢為這兩種性格特征的衝突。隨波逐流的是國王,敢作敢為的是姑娘。國王本不想做國王,萬不得已做了,又無可奈何地每天做著自己也不想做的事;姑娘正相反,敢於執掌自己的命運和意誌,選擇明確,敢作敢為。他們兩人有很長的爭論,都是關於如何做人。

第二,把這兩種性格特征,又歸之於年齡原因。敢作敢為的姑娘幾乎還是少年,有少年的一切特征,連去埋葬哥哥屍體的鏟子都是兒童的玩具鏟子;相反,隨波逐流的國王則是中年人,說得出中年人不得不隨波逐流的千百條理由。說出了那麼多理由也深知自己的無聊和悲哀,因此爭論歸爭論,他還是要悄悄對自己的年輕侍從說:“小家夥,永遠別長大!”

於是,阿努伊就在這個故事中探討起了人生的常規走向。天下每個人都曾經敢作敢為,但又都會告別少年,漸漸地隨波逐流。那麼,你身上還剩下幾分“姑娘”?已滋長多少“國王”?每個人天天都在進行著這樣的比例衡定。

對於這個問題,不應該作簡單的是非衡定。並不是“姑娘”皆好,“國王”皆壞;也不是少年皆好,中年皆壞。如果這樣簡單,一切又都回到了淺薄。這裏出現了新的兩難:兩邊仍然都有理由,兩邊仍然都是片麵。能把敢作敢為和隨波逐流兩者合在一起取個中間數嗎?不能,因為這不是靜態片斷而是動態過程,動態是由兩種相反的力拉動的,就像拔河比賽,無法調和。

結果,全部情景就像阿努伊筆下那樣,姑娘在玩具世界中打著嗬欠起身,敢作敢為,稚氣可掬,又處處碰壁。慢慢,隨著歲月的推移克服了稚氣,圓熟通達,隨波逐流,事事妥協……一個古典悲劇就這樣變成了一個現代悲劇,一個最具有普遍性的悲劇。

整整兩千多年,好不容易繞到了現代,卻繞出了如此樸拙的年齡問題,一個在前人看來簡直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那麼多宏大的題材為之黯然失色,那麼多慷慨的陳詞為之風流雲散,剩下的隻是最簡單的本真。

唯有這個本真,人類找到了在蒼茫暮色中回家的心情。從萬人垂淚的大悲劇中回家,從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身邊回家。

有關年齡的話題,是自然對人類的注定,人類能作的反抗幅度很小,整體上無可奈何。但是,有時人類也會以自己的精神邏輯嘲謔一下自然邏輯。

這樣的嘲謔在文藝作品中不少,此處還可以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這個俄國故事看起來很尋常:

一個早就離了婚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年齡相仿佛的獨身女子一見鍾情,但這個獨身女子其實是有丈夫的,那是一個關在監獄裏的醉鬼。由於這個醉鬼的隱約存在,男女雙方都受到了一種愛情之外的道德約束,未能繼續靠近。

如果僅僅這樣,那就是一個太一般的故事,並不深刻。但是,它還是讓人微微震顫了,由於它超常的平靜。男女主角其實早已作出判斷,對方是自己一生中的“唯一”,但他們隻表達了這個判斷,並沒有多大激動。這是為什麼呢?

他們好像早就料到,唯一最適合自己的人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也就是說,必然出現在已經沒有希望了的時候和地方。

人類最喜歡讚美的是初戀,但在那個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尷尬年歲,連自己是誰還沒有搞清,怎麼可能完成一種關及終身的情感選擇?因此,那種選擇基本上是不正確的。人類明知如此,卻不吝讚美,讚美那種因為不正確而必然導致的兩相糟踐。

在這種讚美和糟踐中,人們會漸漸成熟,結識各種異性。大抵在中年,終於會發現那個“唯一”的出現。但這種發現多半已經沒有意義,因為他們肩上壓著無法卸除的重擔,再準確的發現往往也無法實現。

既然無法實現,就不要太在乎發現。即使是“唯一”,也隻能淡然頷首、隨手揮別。此間情景,隻要能平靜地表述出來,也已經是人類對自身的嘲謔。

更大的嘲謔是年齡的錯位。為什麼把擇定終身的職責,交付給半懂不懂的年歲?為什麼把成熟的眼光,延誤地出現在早已收獲過了的荒原?隻要人類存在,大概永遠也逆轉不了這種錯位,因此這種嘲謔幾乎找不到擺脫的彼岸。

由此可見,僅年齡一端,人生的況味也可品咂得難以言表。我認為很多作家躲開這個問題不是由於疏忽,而是由於害怕。

人類這個共同陷阱的井口看似平常,但伸頭一看卻深不可測。陰冷的水汽帶出了大地掩藏著的重重怪異,晃蕩的井水居然還照出了自己的麵影。有多少人願意長久地逼視那個變了形的自己呢?隻能趕快走開。

是啊,人生的許多問題不能太往深裏想。你看,把年齡問題稍稍想深一點,就引發出了對生命程序的整體嘲謔。可見,人生的問題隻可作泛論而不能深究。永遠的啟蒙調教,永遠的淺嚐輒止。對人生的過度深究會造成人們群體性的“反芻效應”和“惡心效應”,從心理上加劇人類遇到的危機。

因此,隻能回歸泛論。

上麵幾個外國故事,都揭示了人生的重大悖論。這些悖論很難找到解決的方法,因此人生在本質上是一個悲劇。

經常聽到一些人得意洋洋地宣稱,他們的人生充滿快樂,而且已經找到快樂和幸福的秘方。很多傳媒、書籍也總是在做這方麵的文章。淺薄的嬉鬧主義,已經嚴重地滲透到我們的文化機體。這就像在飲食中糖分攝入過度,種下了一係列致命的病根。

我在審美心理學的研究中早已得出結論:在審美視角上,喜劇出自於對生活的俯視,正劇出自於對生活的平視,悲劇出自於對生活的仰視。隻有那些“似喜實悲”的作品,兼具多重視角。

這也就是說,一切歡樂的宣言、嬉鬧的作品,對生活的態度是俯視的,居高臨下的。嬉鬧作品中那些喜劇角色為什麼被觀眾嘲笑?因為他們的水平都低於觀眾,觀眾在“看破”他們的同時,享受著自己的聰明。

相反,一切悲劇的情懷、悖逆的思維、無解的迷惘,都是因為仰視。茫茫天宇永遠籠罩著毀滅的氣氛,少數壯士卻在扶助其他生命,這就是偉大和崇高的蹤影。

因此,我們不要嘲謔這幾個外國故事的悲劇色彩、無解狀態。它們拒絕對人生進行輕薄的讀解、廉價的鼓勵,而是坦誠地挖掘出了其中一層又一層的苦澀之味,指點出了其中一個又一個的重大陷阱。

如果中國讀者不習慣這種深度,那麼,責任不在於故事的作者。

在人生諸多重大陷阱中,哪一個階段的陷阱最大、最險、最關及長遠、最難於彌補?

這幾個故事不約而同地指出:青年時代。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聽到的,都是對青年時代的讚美。什麼朝氣蓬勃、意氣風發、風華正茂、英姿颯爽……滔滔不絕。

我認為,這事在中國,有特殊的文化原因。中國傳統文化立足於“家族傳代倫理”,表麵上雖然十分講究孝道,但立即又跟上一個最重大的闡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就是說,孝道的終點是傳宗接代。家族與家族之間的比較、紛爭、嫉妒、報複,都與子孫的狀態有關。祖業的榮衰存廢,也都投注給了青年。因此,讚美青年,也等於讚美整個家族、全部祖業。即便表麵上還“訓導嚴正”,實際上,千年傳代氣氛的核心,就是讚美中的期盼、讚美中的比賽、讚美中的賭押、讚美中的顯擺。讚美祖輩大多是口頭上的,而讚美青年卻貫串在全部眼神、笑容和夢囈之間。

為了打破這種代代承續的保守性,有些社會改革家希望把青年從一個陳舊結構中拉出來,成為除舊布新的闖將,於是也從另一個方麵來讚美青年。社會改革未必成功,但那些讚美卻留了下來。

比較可以原諒的,是一些老人。他們以讚美青年時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已逝青春的懷念,或者說,以失落者的身份追尋失落前的夢幻。

老人讚美青年時代,大多會犯一個錯誤,那就是斷言青年時代有“無限的可能性”。其實,那是因為後悔自己當初的錯誤選擇,就把記憶拉回到那個尚未選擇定當、因此還有其他可能性的時代。但是,青年人常常讀錯,以為“無限的可能性”會一直跟隨自己,一一變成現實。

其實我們應該誠實地告訴青年人,所有的可能性落在一個具體人物的具體時間、具體場合,立即會變成窄路一條。錯選了一種可能性,也就立即失去了其他可能性。當然,今後還能重選,但在重重疊疊的社會關係和職業競爭中,那是千難萬難。絕大多數青年人,會把那條窄路走下去,或者更換一條窄路,走得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