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之味(3 / 3)

正是在青年時代,鎖定了自己的人生格局。由於鎖定之時視野不夠、知識不夠、等級不夠、對比不夠、體會不夠、經驗不夠,因此多數鎖定都是錯位。就像前麵那個俄國故事所說的,至關重要的“初戀”發生在主人公既不認識生活,更不認識對方,也不認識自己的時代,要想不錯幾乎沒有可能。今後能做什麼?有可能改變錯位,但已經要付出驚人的代價,因此很多人常常延續錯位,最多隻是爭取不要錯得過於離譜罷了。

本來這是嚴酷的事實,應該引導青年人冷靜認識,逐步接受。並且告訴他們,在很難改變境遇的情況下,應該在青年時代好好地陶冶品德,鍛鑄人格,由此來提高一生的精神等級。今後即使過得艱難,也會是不一樣的人生。但是,世間對青年的讚美習慣,衝擊了這一切。

這情景就像一個鍛鑄場。火爐早已燃起,鑄體已經燒紅,正準備掄錘塑型,誰料突然山洪暴發,場內場外都湧來大量水潮。火爐熄滅了,鑄體冷卻了。被渾水一泡,被泥汙一裹,它們再也不能成材。

這是一個比喻。青年就像那剛剛要鍛鑄的鐵體,而滔滔不絕的讚美,就是那山洪,那渾水。鍛鑄過程剛剛開始,甚至還沒有正式開始,就中斷了。於是,這樣的青年,在今後的人生長途中就“廢”了。

是的,我們很少看到青年在進行著嚴格的品格鍛鑄。經常見到的,是他們在種種讚美和寵溺中成了一群“成天興奮不已的無頭蒼蠅”,東衝西撞,高談闊論,指手畫腳,又渾渾噩噩,不知省悟。他們的人生前途,不言而喻。

經常聽到一些長者在說:“真理掌握在青年人手裏。”理由呢?沒有說。我總覺得,這多半是一種籠絡人心的言語賄賂,既糟蹋了青年,又糟蹋了真理。

青年人應該明白,在你們出生之前,這個世界已經非常複雜、非常詭異、非常精彩地存在了很久很久。你們,還沒有摸到它的邊。不要說真理之門了,就是懂事之門,離你們還非常遙遠。請不要高聲喧嘩,也不要拳打腳踢。因為這在你們以後的長途上,都會成為穩定的模式、永恒的恥辱、公眾的記憶,想抹,也抹不去。

與青年不同,中年,是諸多人生責任的彙集地。

中年,不像青年那樣老是受到讚美,也不像老年那樣老是受到尊敬。但是,這是人生的重心所在,或用阿基米德的說法,是支點所在。

中年的主要特點,是當家。這裏所說的當家,並不完全是指結婚和做官,但確實也包括在家庭內外充當“負責的主人”。

這實在很難。然後,如果你永遠沒有這種機會,那就稱不得進入了中年,也稱不得進入了人生關鍵部位。因此,必須千方百計,學習當家。

當家,是最後一次精神斷奶。你由此成了社會結構中獨立的一個點,諸力彙注,眾目睽睽,不再躲閃,不可缺少。當家,使你空前強大又孤立無援,因為你已經有權決定很多重大問題,關及他人命運。

中年女子如果在當過了家庭主婦之後,再當一次社會上的“大家”,那就有可能洗刷瑣屑而變得大氣。中年男子當家,則會使人們產生安全感,從而形成一種穩定而可信的“被依靠風範”。

見過不少智商不低的中年文人,他們的言論常常失之於偏激,他們的情緒常常受控於謠傳,他們的主張常常隻圖個痛快,他們的判斷常常不符合實情。他們的這些毛病,阻隔了一個成熟生命與外部世界的聯係,剝奪了自己的一係列生命權利,非常令人不忍。如果發現他們人品不錯,能力尚可,我就會建議他們,無論如何當一次家,哪怕是提任一個業務部門的經理、一個建築工地的主管、一個居民小組的組長,都是好的。

我見過很多高談闊論的“意見領袖”,既有學曆,又有專業,但由於沒有當過家,因此也沒有進入真正成熟的中年。他們的特點,大多是用刻板的概念來解釋生活,用簡陋的分割來從事學術,用誇張的激情來挑動輿情。他們滿腦子都是一條條線、一個個圈、一堆堆是非、一重重攻擊,弄得別人很累,自己也累。如果他們當了家,很快就會發現,一切都交叉駁雜,一切都快速變化。他們會切實地麵對各種具體現象,靈活地解決各種麻煩問題,結果,他們自己也就從煩瑣走向空靈,從沉悶走向敞亮,從低能走向高能。這就是當家所帶來的人生成果,可說是“當家的中年”,或說“中年的當家”。

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的失態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記了自己應該當家的身份。一會兒要別人像對待青年那樣關愛自己,一會兒又要別人像對待老人那樣尊敬自己,他永遠生活在中年之外的兩端。明明一個大男人卻不能對稍稍大一點的問題作出決定,出了什麼事情又逃得遠遠的,不敢負一點責任。在家裏,他們訓斥孩子就像頑童吵架,沒有一點身為人父的慈愛和莊重。對妻子,他們也會輕易地傾泄出自己的精神垃圾來釀造痛苦,全然忘卻自己是這座好不容易建造起來的情感樓宇的頂梁柱。甚至對年邁的父母,他們也會賭氣慪氣,極不公平地傷害著與自己密切相關卻已走向衰弱的身影。

這也算中年人嗎?真讓人慚愧。

我一直認為,某個時期,某個社會,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荒唐了,隻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壞不到哪裏去。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記了自己是中年。

忘記自己是中年,可能是人生最慘重的損失。在中年,青澀的生命之果已經發育得健碩豐滿,喧鬧的人生搏鬥已經沉澱成雍容華貴,多重的社會責任已經溶解為生活情態,矛盾的身心靈肉已經協調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中年總是很忙,因此中年也總是過得飛快。來不及自我欣賞,就到了老年。匆忙中的中年之美,由生命自身灌溉,因此即便在無意間也總是體現得真實和完滿。失去了中年之美,緊繃繃地延期穿著少女健美服,或者沙啞啞地提早打起了老年權威腔,實在太不值得。作弄自己倒也罷了,活生生造成了自然生態的顛倒和浪費,真不應該。

終於到了老年。

老年是如詩的年歲。這種說法不是為了奉承長輩。

中年太實際、太繁忙,在整體上算不得詩。青年時代常常被詩化,但青年時代的詩太多激情而缺少意境,而缺少意境就算不得好詩。

隻有到了老年,沉重的人生使命已經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大體了然,萬丈紅塵移到了遠處,寧靜下來了的周際環境和逐漸放慢了的生命節奏,構成了一種總結性、歸納性的輕微和聲。於是,詩的意境出現了。

除了部分命苦的老人,在一般情況下,老年歲月總是比較悠閑。老年,有可能超越功利麵對自然,更有可能打開心扉縱情回憶,而這一切,都帶有詩和文學的意味。老年人可能不會寫詩,卻以詩的方式生存著。看街市忙碌,看後輩來去,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綠,而思緒則時斷時續、時喜時悲、時真時幻。

當然,他們也會產生越來越多的生理障礙。但是,即便障礙也有可能構成一種特別深厚的審美形態,就像我們麵對枝幹斑駁的老樹,老樹上的枯藤殘葉在夕陽下微笑一般。

我想,對老年人最大的不恭,是故意諱言他的老。好像老有什麼錯,丟了什麼醜。一見麵都說“不老,不老”,這真讓老人委屈。

既然“不老”,那就要老人們繼續站在第一線了。中國的儒家傳統又提供了“以老為上”的價值坐標,使很多老人在退休之後仍把控著很大的決定權、最後的裁決權。這種與實際工作能力已經脫節的權力,反而會把老人折騰得失控、失態,成為社會的一個負擔。

對此,我曾有過切身體驗。很多年前,在上海的一次創作活動中,我們像很多中國人一樣,不必要地延請了一位已經沒有參加能力的老人掛名,並且處處給予過分的尊重。這使老人產生了某種錯亂,拿著一些小事大發雷霆。其他不知內情的老人出於年齡上的移情和敏感,也以為他受了中年人的欺侮,紛紛支援。結果,大家都不知道如何來收拾這一場“銀發鬧劇”。就在這時,一位比他更老的長者黃佐臨先生站了出來,三言兩語就平息了事端。

黃佐臨先生以自己的“高齡特權”,製服了比他低幾層的“高齡特權”,真可謂“以物克物,以老降老”。我在這一事件中,第一次驚歎高齡的神奇魅力。月白風清間,一雙即將握別世界的手,指點了一種詩化的神聖。

從這個意義上說,老人,有可能保持永久的優勢,直到他們生命終了。

談老年,避不開死亡的問題。

不少人把死亡看成是人生哲學中最大的問題,是解開生命之謎的鑰匙,此處不作評述。我感興趣的隻是,有沒有可能讓死亡也走向詩化?

年邁的曹禺照著鏡子說,上帝先讓人們醜陋,然後使他們不再懼怕死亡。這種說法非常機智,卻過於悲涼。

見一位老人在報刊上幽默地發表遺囑,說隻希望自己死後三位牌友聚集在廁所裏,把骨灰向著抽水馬桶傾倒,一按水閥,三聲大笑。這是一種瀟灑,但瀟灑得過於徹底,實在是貶低了生命之尊。

我喜歡羅素的一個比喻。僅僅一個比喻就把死亡的詩化意義挖掘出來了,挖掘得合情合理,不包含任何廉價的寬慰。

羅素說,生命是一條江,發源於遠處,蜿蜒於大地,上遊是青年時代,中遊是中年時代,下遊是老年時代。上遊狹窄而湍急,下遊寬闊而平靜。什麼是死亡?死亡就是江河入大海,大海接納了江河,又結束了江河。

真是說得不錯,讓人心曠神怡。

濤聲隱隱,群鷗翱翔。

一個真正詩化了的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