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之教(1 / 3)

有一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人人都在苦惱人生,但是誰也不願意多談人生。為什麼?

想來想去,我覺得有兩個原因:

一、人生的課題與每個人有關,卻不是一個專業,因此也沒有專家。隨口一談就像是專家了,有冒充之嫌。

二、有能力談的人一定還活著,而人生課題的焦點卻在最後的時刻。未及焦點,談之淺矣。

我曾設想過,有資格談論人生的人,一定是一個臨終者,而他的思維等級和表述等級又足以讓人信任。

這樣的人當然不少,但在中國,他們失去了談論的權利。

原因是,按照中國民間的習慣,不允許臨終者平靜地說很多話。隻有忙碌搶救,一片呼喊,一片哭聲。

模式化的臨終、模式化的送別,剝奪了太多的珍貴。按照不少人的說法,這是中國親情倫理的最終暴發方式。但在我看來,也可能是最終遺憾之處。

在病房雜亂的腳步聲中,老人渾濁的雙眼是否突然一亮,想講一些超越實際事務的話語?一定有過的,但身邊的子女和護理人員完全不會在意。

老人的衰弱給了子女一種假象,以為一切肢體的衰弱必然伴隨著思維的衰弱。其實,老人在與死亡近距離對峙的時候很可能會有超常的思維迸發,這種迸發集中了他一生的熱量又提純為青藍色的煙霞,飄忽如縷、斷斷續續,卻極其珍貴。

人們隻是在挽救著他們衰弱的肢體,而不知道還有更重要的挽救。多少父母臨終前對子女的最大抱怨,也許正是在一片哭聲、喊聲中沒有留出一點安靜讓他們把那些最後感悟說完。

也有少數臨終老人,因身份重要而會麵對一群寧靜的聆聽者和記錄者。他們的遺言留於世間,大家都能讀到,但多數屬於對功過的總結、對事業的安排,卻不以人生為焦點。死亡對他們來說,隻是一項事業的中斷。生命樂章在尾聲處,並沒有以生命本身來演奏。

凡此種種,都難以彌補。

於是,冥冥中,大家都在期待著另一個老人。

他不太重要,不必在臨終之時承擔太多的外界使命;

他應該很智慧,有能力在生命的絕壁上居高臨下地來俯視眾生;

他應該很了解世俗社會,可以使自己的最終評判產生廣泛的針對性;

他,我硬著心腸說,臨終前最好不要有太多子女圍繞,使他有可能係統有序地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像一個教師在課堂裏一樣……

那麼對了,這位老人最好是教師,即使在彌留之際也保留著表述能力。聽講者,最好是他過去的學生。

這種期待,來自多重邏輯推衍,似乎很難實現。但他果然出現了,不是出現在中國,而是出現在美國,出現後又立即消失。一切與我們的期待契合。

對我來說,他的出現,可以一補多年來一直掛懷於心的中國式的遺憾。

他叫莫裏·施瓦茨,社會學教授,職業和專業與我們的期待簡直天衣無縫。他已年邁,患了絕症,受一家電視台的“夜線”節目采訪,被他十六年前的一位學生,當今的作家、記者米奇·阿爾博姆偶爾看到。學生匆匆趕來看望即將離世的老師,而老師則宣布要給這位學生上最後一門課,每星期一次,時間是星期二。這樣的課程沒有一位學生會拒絕,於是,每星期二,這位學生坐飛機飛行七百英裏,趕到病床前去上課。

這門課講授了十四個星期,最後一課則是葬禮。老師謝世後,這位學生把聽課筆記整理了一下交付出版,題目就叫“相約星期二”。這本書引起了全美國的轟動,連續四十四周名列美國圖書暢銷排行榜。

看來,像我一樣期待著的人實在不少,而且不分國籍。因此,我要把它推薦給中國讀者。

翻閱這份聽課筆記時我還留有一點擔心,生怕這位叫莫裏的老人在最後的課程中出現一種裝扮。病危老人的任何裝扮,不管是稍稍誇張了危急,還是稍稍誇張了樂觀,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最容易讓人不安。

莫裏老人沒有掩飾自己的衰弱和病況。學生米奇去聽課時,需要先與理療師一起拍打他的背部,而且要拍得很重。目的是要拍打出肺部的毒物,以免肺部因毒物而硬化,不能呼吸。請想一想,學生用拳頭一下一下重重地叩擊著病危老師裸露的背,這種用拳頭砸出最後課程的情景是觸目驚心的。沒想到被砸的老師喘著氣說:“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學生接過老師的幽默,說:“誰叫你在大學二年級時給了我一個B!再來一下重的!”

——讀到這樣的記述,我就放心了。莫裏老人的心態太健康了,最後的課程正是這種健康心態的產物。

他幾乎是逼視著自己的肌體如何一部分一部分衰亡的,今天到哪兒,明天到哪兒,步步為營,逐段摧毀。這比快速死亡要殘酷得多,簡直能把人逼瘋。然而莫裏老人是怎樣麵對的呢?

他說:“我的時間已經到頭了,自然界對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它時那樣強烈。”

他覺得也終於有了一次充分感受身體的機會,而以前卻一直沒有這麼做。

對於別人的照顧,開始他覺得不便,特別是作為一位紳士,最不願意接受那種暴露和照顧。但很快,又釋然了。他說:

我感覺到了依賴別人的樂趣。現在當他們替我翻身、在我背上塗擦防止長瘡的乳霜時,我感到這是一種享受。當他們替我擦臉或按摩腿部時,我同樣覺得很受用。我會閉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顯得習以為常了。

這就像回到了嬰兒期。有人給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們都有過當孩子的經曆,它留在了你的大腦深處。對我而言,這隻是在重新回憶起兒時的那份樂趣罷了。

這種心態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劇。

他對學生說,有一個重要的哲理需要記住:如果拒絕衰老和病痛,一個人就不會幸福。因為衰老和病痛總會來,你為此擔驚受怕,卻又拒絕不了它,那還會有幸福嗎?他由此得出結論:

你應該發現你現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實的東西。回首過去會使你產生競爭的意識,而年齡是無法競爭的,……當我應該是個孩子時,我樂於做個孩子;當我應該是個聰明的老頭時,我也樂於做個聰明的老頭。我樂於接受自然賦予我的一切權利。我屬於任何一個年齡,直到現在的我。你能理解嗎?我不會羨慕你的人生階段——因為我也有過這個人生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