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找雨點兒
爸去找妹妹雨點兒的時候,天空飛舞著很多很多的紅色楓葉。楓葉是從我們街子的東頭飛過來的。我們街子東頭有三棵無比大無比老的楓樹,秋天,紅色的楓葉隨著風滿街子飛,弄得我們的街子跟坐在霞裏似的。爸踩著紅色楓葉鋪成的軟綿綿的路,背著雙手,一路沉著個臉,走得不急也不慢,別人跟他打招呼,他說沒事,就走走。爸說話時臉上的肉全都鬆開,必要時還弄出兩個笑聲來,跟平時一樣的脆。別人看不出他是要去找人。爸在前麵走,風卷了許多的楓葉攆上爸,在爸的腳邊打了個旋兒,然後嘻哩嘩啦往前跑了。爸的牙齒就咬緊了些。如果風們細心,還應當能聽見爸的牙咬出的聲音。可風們聽不見,風們隻顧著東一趟西一趟地跑。風們這會兒隻知道我爸往東頭去,那邊肯定有熱鬧看,它們曆來是哪裏熱鬧就往哪裏去。實在沒熱鬧看,它們還可以卷一些楓葉回來,製造一些熱鬧。
隻有我知道爸這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麼。爸想的是找到雨點兒就把雨點兒撕碎。爸就是這樣想的,盡管他不會真的把她撕碎。爸想雨點兒她怎麼能不聲不響地連著兩天不回家呢?爸想雨點兒她都十六歲了,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爸想我就不相信這孩子我就管不住了。爸在媽死的時候答應媽一定要管好我和雨點兒的。爸還想,媽的這些楓葉!
我媽死的時候也是秋天,我們的街子一樣飛舞著漫天的紅色楓葉。那個秋天,雨點兒剛好滿十二歲。十二歲的雨點兒正上初中一年級。雨點兒十二歲了,一點也不像是十二歲,雨點兒上初中了,一點也不像個中學生。雨點兒瘦弱得隻剩下一對大眼睛,雨點兒的大眼睛裏時常都噙著淚花花,有時是在上學的路上,有時是在放學的路上,有時她會坐在一大堆楓葉中默默抹淚。沒有人知道她怎麼了,因為她誰也不告訴。雨點兒很喜歡那些漫天飛舞的紅色楓葉,小時候,她會一整天追逐著那些在風中嘻鬧的楓葉,把吃飯和其它的事忘得很幹淨很幹淨。後來,她不追了,她把楓葉夾進她的日記本裏。我媽死的時候,她去找楓葉了。她一邊看著漫天的楓葉一邊往街子東頭走,楓葉在她的身邊燃燒成一團一團的霞,可她一定要走到街子東頭,走到那一片更深的霞裏去,她要找一片在她看來是非常完美的楓葉夾進她那天的日記裏。那會兒,我媽已經發現自己不行了,要我去把雨點兒找回來,媽說快去,我要死了。我被媽的話嚇住了,一個勁哭,不知道挪腳,爸火了,爸甩了我一巴掌。爸總是用他的巴掌跟我們說話,爸的巴掌叫我去,我隻好去。可我沒找到雨點兒,我的眼裏堵滿了淚,我的眼前隻是一片燒紅了的霞。媽終於沒能撐得住,我還沒找回雨點兒她就走了。媽走了以後,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雨點兒,爸在街子東頭的老楓樹下找到了雨點兒。爸一巴掌把雨點兒扇得像一張楓葉一樣飛了起來。
爸很討厭那些漫天飛舞的楓葉。在他的生命曆程中,他有過兩年掃這些楓葉的曆史。爸開始是一個光輝的人物,過街時會引來很多的目光和討好的招呼聲,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被這些曾經仰視他的人們揪到大街上,讓那些曾經討好他的人們朝他吐口水。後來,他又被幾個人安排去掃街。按照要求,我爸必須把街子掃得一塵不染,可楓葉不停地跑,不停地飛,爸總是掃不完,總是掃不完,爸就總是要不停地掃不停地掃。在爸的眼裏,那些翻飛的楓葉不但不美,而且如毒火一般惡劣。爸討厭它們,爸見不得他的孩子們喜歡楓葉。我和兩個姐姐都知道這一點,因為我們親眼見過爸是怎樣的被那些楓葉所累。雨點兒不知道,爸掃街的時候雨點兒還很小很小。
雨點兒不光喜歡楓葉,還喜歡和楓葉一樣顏色的東西,衣服要紅色,筆要紅色,日記本要紅色。我媽死後的第一年,突然說買布不要布票,爸從供銷社買回好多9毛錢一尺的灰布,給我和雨點兒做了兩套衣服。雨點兒不穿。雨點兒寧肯穿她那些很舊的紅色衣服,就是不穿爸做的新衣服。爸說不穿可以,但今年內是不可能再給你做新衣服了。雨點兒不說話,但雨點兒也不穿灰色的新衣服。
雨點兒很小就喜歡故意把自己弄丟。
那時候,大人們都忙著“以階級鬥爭為綱”,雨點兒能走路時爸剛好結束了掃街的曆史,被拿到生產隊“抓革命促生產”。爸去“促生產”,媽也得去“促生產”。這種情況下,雨點兒一天就很難和爸媽呆上一會兒,加上爸從掃街那時起就沒了好脾氣,雨點兒能從爸媽那裏得到溫暖的機會就很少。偏偏雨點兒又是一個很細膩的孩子,從來就把爸媽的愛看得很重要。這樣,後來雨點兒的無數次弄丟,以致於後來丟了就再也沒有找得回來,都成了必然。
雨點兒從小就沒有朋友。那時候,我們家的孩子都沒有朋友。我們沒有朋友,我們仍然開朗,雨點兒沒有朋友,雨點兒非常憂鬱。雨點兒剛能走路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爸媽一起床她就起床。爸媽起床以後就顧不了她了,她就坐到門口去看天。天上有雲彩時她看半天,天上沒雲彩時她也看半天。一直看到一家人一起吃中午飯時候。那時候,爸媽就在身邊。那時候,雨點兒揣進媽的懷裏,要媽抱。可媽很累,隻抱了一小會兒就把她放下了。她不幹,她還往媽懷裏揣。爸就火了,爸那時候動不動就發火。爸發起火來聲音大得嚇人。爸說,坐好!好生吃飯!雨點兒照例被嚇得一抖,淚珠兒便滴滴嗒嗒往飯碗裏滾。接著,雨點兒就會找一個地方,玩一整天螞蟻,巴巴地等爸媽回來。但正好到爸媽回來的時間了,她卻一下子不見了。一開始,她把自己藏在被窩裏。爸媽回來後總是還有很多事要忙,所以往往好長時間想不起她來。至於我和我的兩個姐姐,也都有自己的任務要完成。兩個姐姐的任務是燒好夜餐,我的任務是每晚做兩個小時的功課。我們的街道很平也很寬敞,街道兩邊房子連著房子,那時候我們的街上沒有車,也就是看年看月才有一輛半輛其它地方的車開進來,雨點兒走出去一般沒有危險可言。所以雨點兒的故意丟失很多時候都被我們忽略了,我們都以為她玩去了。好多時候,她在被窩裏等得不耐煩了,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聲尖利得能把一家子人都嚇一大跳,聽到哭聲以後,我們全都趕到她的身邊,見她躺在床上,以為她是睡覺醒來耍賴,都不管她。這時候她就哭著說,你們怎麼不怕我丟了呢?
因為她玩慣了這種花招,後來我們就把她的不在看成是她又玩花招,以為她不過是躺在被窩裏而已。等到吃夜飯時去床上叫她,才發現她不在了,這次是真的不在了。這次,她把自己藏在廁所後麵。那時正是夏天,廁所裏有好多好多的蚊子。我們找到雨點兒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滿是紅疙瘩,還有淚。看得出雨點兒哭了很久,但這次雨點兒沒有讓我們聽到她的哭聲。雨點兒為了引起爸和媽的關注,不惜把自己送給蚊子咬。那時候,她五歲。
雨點兒把自己丟到廁所後麵以後,確確實實引起了爸媽的關注。爸狠狠地揍了雨點兒一頓,威脅她說,你以後再丟,我們就不去找你了!媽說,幹脆送她去上學吧。
但雨點兒還是經常丟。雨點兒五歲就被送進了小學,如果天黑都還沒回家,我們是不能不去找的。有一次,我在她們教室裏找到她時,她正用自己的小手帕在擦拭班裏的課桌凳。她們班總的有二十套課桌凳,我找到她時她已經擦到了第二十套。看到我去了她也沒打算馬馬虎虎就完,仍然是慢條斯理,認認真真。很明顯她已經把重心轉移到老師這邊,得不到爸媽的關注她就想得到老師的關注。可她們的老師也很令她失望。她獨自留下來擦了很多回桌凳,老師都沒對她表示過什麼。有一回,她不擦桌凳了,她留下來畫了好多好多的畫貼到她們教室的牆壁上。第二天,老師說,誰畫了這麼多畫呀,這麼漂亮。雨點兒細聲細氣地說,是我老師。老師說,原來是你喲,看你把這教室弄得像什麼樣子?趕緊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