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兒雖然年紀小,但功課一直是班裏最好的。那時候我已經讀初中了,可我晚上做功課的時間還不如雨點兒的多。雨點兒把作業做得比誰都認真,把課文背得比誰都熟,但她就是得不到一張紅領巾。雨點兒很想有一張紅領巾。到了三年級她都沒得到,她就給自己偷了一張。
那張紅領巾是她的同桌的。她的同桌是個胖子男生,平時老抄她的作業,抄過還跟老師說是雨點兒抄他的作業。這胖子從一年級起就是雨點兒的同桌。胖子字寫不好,作業不會做,可胖子是少先隊員,在一年級就是。胖子不光要抄雨點兒的作業,還老要在雨點兒身上製造鬧劇。比如起立時他悄悄拿掉雨點兒的凳子,讓雨點兒一下坐到地上,引來大家的哄笑。再比如,他悄悄放一隻蛤蟆到雨點兒的書包裏,讓雨點兒在取書時嚇得大哭起來。總的說,雨點兒的同桌是個非常討厭的同桌。胖子上課時不敢討厭,就咬紅領巾。胖子的紅領巾從一年級戴到三年級,早被他咬得破舊不堪。如果不正二八經戴到脖子上,不戴成紅領巾的樣子,你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那是紅領巾。那天,胖子沒戴它,它被胖子扔在課桌裏,憔悴得純粹是一張破尿布的樣子。可是,雨點兒看到後卻是那樣的激動。那一整天,雨點兒都沒法上好課,心裏一直有一種衝動在燃燒著。臉一直紅紅的,頭腦裏一直熱乎乎的。為了穩住自己,雨點兒不得不總是爬在課桌上,不斷地把一種渴望吞回到肚子裏去。但是臨放學的最後一節課上,雨點兒還是悄悄地把那張破尿布一樣的紅領巾放進了自己的書包。
那天,雨點兒又是到天黑都沒有回家。
而且,那天我沒能在她的教室裏找到她。
隻好多派些人去找。爸找街上,一家一家地問,我家雨點兒在沒?看見我家雨點兒沒?
爸從街西頭問到街東頭,別人都說沒看到。再從東頭問回來時,別人就反問爸,你們家雨點兒咋老是丟?問話很簡單,但我爸聽上去卻覺得意思深厚,心裏就堵上了。我和二姐又到學校周圍去找了一趟,仍然沒找著,也回來了。這一下形勢一下子就嚴峻起來,爸被一腔怒火燒得在屋子裏團團轉。爸說找啥呢不找了,就是你們把她慣成這樣的!媽就哭起來,媽說這麼大一個孩子怎麼能就不找了呢?媽說雨點兒這孩子就是因為我們管得太少了,所以才變成這樣子的,我們當父母的是有責任的。媽還想說,爸就火炮一樣的炸開了,找找找!快找去!這孩子從能走路起就讓我們不停地找,就好像她來到我們家就專門是為了弄丟,專門給我們找麻煩來的!
爸是無論如何不去找了。
其實我也不想去找了。雨點兒丟了好多回,我就找過好多回,我都找煩了。但爸衝我怒吼,你還不一起去窩在家裏幹什麼?!我隻好跟上媽和兩個姐姐。我想我要是稍稍磨蹭一下,爸的巴掌就要飛過來了。在我們家,爸的巴掌是最權威的。
我跟著我們家的另外三個女人一起沒頭沒腦地亂找,我們去學校問老師,我們去問雨點兒的同學,我們還問那些根本就不認識雨點兒是誰的人家。一次一次的失望擊打得我們萬分的沮喪。也不知找了好長時間,我和二姐已經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了哈欠,媽也不知啥時候開始在胡亂地抹淚。雨點兒就這樣折騰得我們回不去又不得睡。我知道我們幾個都想的是找到雨點兒了一定要給雨點兒一個厲害,但我們就是找不到她。
學校旁邊走著一條水。我說我們去找找河邊吧。也隻有河邊我們沒去找過了。全都同意。我們沿著河邊往下遊找,果真就找著了雨點兒。她把那條偷來的破紅領巾戴在脖子上,睡得正甜哩。
你說這回我爸該怎樣教訓雨點兒呢?爸把雨點兒吊起來,用皮帶抽。這回媽和爸串通好了,堅決要給雨點兒長點兒記性。雨點兒被爸打成一條花蛇一樣的時候,媽說,行了吧。爸也覺得行了,就不再打了。他們認為行了是通過爸在雨點兒身上留下的斑痕來斷定的,在爸的勞作過程中,雨點兒既不喊,也不哭,也沒昏過去。他們隻能由此來判斷。
爸打完了還叫雨點兒還人家的紅領巾。
而這個時候,雨點兒卻滾起了淚珠。雨點兒肯定是害怕還紅領巾。誰不害怕呢?你說那有多難堪呢?但害怕也不行,害怕也要還,爸說不還的話隔天他就把雨點兒交給校長去。雨點兒第二天上學時,左手伸進書包,始終握著那條破紅領巾,右手則始終在擦拭那些不爭氣的淚。雨點兒臨進校門時想把淚忍住,站下來把眼擦得火辣辣的,再使勁咬住嘴唇,才慢慢往門裏磨蹭。但剛進校門,雨點兒的淚就忍不住了。她感覺好像不是她要傷心,而是她的眼睛要傷心,或者說是她的心要傷心。她要眼睛不要流淚眼睛卻止不住淚,她要心不要傷心心卻越來越傷心。後來她還是一個哭哭啼啼的樣子進了教室。
一進教室,雨點兒就把紅領巾放進了胖子的課桌。胖子當時並沒在座位上,胖子當時在教室後排和同學們玩折紙飛機,但胖子還是看到雨點兒往他的課桌裏放東西了。胖子扔掉手裏的紙飛機趕過來,一把抓起雨點兒放進去的紅領巾,突然恍然大悟地大聲叫喊起來,啊呀!我說我的紅領巾咋不在了呢,原來是她偷去了!這一叫影響不小,全都趕過來,全都看著雨點兒。這下要是雨點兒是一頭獅子就好了,她要是獅子那她隻要吼一聲就沒事了。但雨點兒不是獅子,雨點兒還不是一個大膽一點兒的人。雨點兒脆弱得就似一個雨點兒,雨點兒的淚也多得似雨點兒。於是,由胖子帶頭,大家跟著一起喊:雨點兒,小偷!雨點兒,小偷!
喊叫聲整齊而又嘹亮,引來好多的觀望者。雨點兒被淹埋在其中,巨大的恐懼使她放大了哭聲,把聲音變成尖銳形狀衝出去,再衝出去。但那樣又能怎樣呢?無非是激起更多的興奮的聲音。上課了,老師剛走進教室就有一片的人起來告訴老師,雨點兒偷了紅領巾。接著胖子拿了那條破紅領巾站起來,從他的紅領巾丟到雨點兒往他的課桌裏放紅領巾,仔仔細細地講。胖子一講完,教室裏就靜了。在由聲音製造出的恐怖中淹得昏頭昏腦的雨點兒覺得自己突然間就浮出了水麵,暴露無遺了。暴露同樣意味著恐怖,老師已經朝她走來。老師的目光堅定,腳步沉重。老師沒跟雨點兒多說,直接把雨點兒提一隻雞樣的提到講台上,要她看著台下的同學,當著大家講一講她為什麼要偷別人的紅領巾。雨點兒不講,雨點兒光哭。老師聽不得雨點兒哭,老師擰一回雨點兒的耳朵,問雨點兒聽見沒有叫你快講?雨點兒聽見了的,雨點兒又沒聾,怎麼會聽不見呢?但雨點兒不講。雨點兒覺得自己的臉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丟失,她的感覺是她的臉上正燃燒著一場烈火,烈火正在一片一片地燒毀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