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老師呢?老師就是比別人有辦法的人。
雨點兒當著全班的麵不說,老師就要她當著全校的麵說。
那時候,學校每天放學前都要集合,校長或副校長要在集合時訓話,訓話時就免不了要求一些學生獻身說法,因此,雨點兒也成了一個應當獻身說法的典型。
可是,雨點兒堅決沉默。
雨點兒的堅決沉默不隻表現在那一個下午,而似乎是永遠。
從那以後,雨點兒便是一塊石頭,無論誰也打不開她的聲音。媽說這孩子怎麼變成啞巴了?要我說,雨點兒連啞巴都不是,啞巴還在急了的時候嗯啊兩聲呢,她連嗯啊都沒有。而且雨點兒也不再把自己弄丟。雨點兒的極端變化讓我們一時間很不好接受,找她說話時她沒聲音,我們突然想起雨點兒是不是應該丟了的時候她卻好好的站在我們麵前。
我們都能感覺到雨點兒在醞釀著什麼,但我們都沒有想到她是在醞釀一次永遠的丟失。
雨點兒把她的永遠丟失選在她十六歲的時候,那年雨點兒正讀高一。雨點兒雖然是石頭,但是是一塊成績很好的石頭,一路爬上高中疙瘩都沒踢過一回。我媽臨死的時候囑咐爸千萬要管好雨點兒,其意思就是要好好培養雨點兒。那時候媽媽看到的是雨點兒一定有一個光明的前景,看到的是這個光明的前景能光耀我們的家族。我媽沒有想到雨點兒會永遠丟失,雨點兒丟失了,那麼她是不是有了一個光明前景都與我們無關了。爸也沒想到。
媽死了以後,雨點兒去理發店理了個男式頭。我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我爸尤其驚訝。那時候哪裏有女孩子剪男式頭的?!爸瞪大了一對眼想扇雨點兒的耳光的,但爸又沒扇。爸大概是以為雨點兒是神經出問題了,怕一耳光打出事來。
雨點兒的男式頭在街上卷起一股風,常有一些指指點點和碎言碎語弄得我們神經緊張。但雨點兒卻仍然是一塊石頭。
好在這時候我爸已經不再“抓革命促生產”了。爸又恢複了他原來的名份,已經由體力勞動轉軌為腦力勞動了。爸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心情好的時候看問題,眼光總是要開闊一些。見雨點兒雖然剪了個男式頭,但成績沒減,爸也不打算計較了。到後來,我們街上突然就冒出好幾個假小子來,男式頭也就不再那麼吸引目光了。
或許正是因為男式頭不吸引目光了的原故,雨點兒又整了一條喇叭褲。鮮亮鮮亮的天藍色,喇叭口有八寸半。雨點兒的喇叭褲像一個光芒萬丈的太陽,刺眼得很。她們班主任找她談話,微閉了眼跟她說明天不能穿這樣的著裝來上學。雨點兒當時沒點頭也沒有搖頭,雨點兒甚至眼睛也沒眨一下。雨點兒第二天照常穿。班主任找到了爸,要爸管一下雨點兒。說要不然如果雨點兒因為表現問題誤了前程,那就太可惜了。爸聽完了老師的話,很吃驚。他還沒發現雨點兒穿了條喇叭褲。因為爸自從再一次操起腦力勞動後,就有點忘記這個家了。從早上一出去,他就把自己擰緊了法條放在工作上。下午放學回家,爸還沒下班,而雨點兒卻吃完飯又去了學校。等到雨點兒晚上放學回來,爸又在自己房間裏呆著。爸要是不刻意要見雨點兒,就見不著雨點兒,他怎麼知道雨點兒又整了一條喇叭褲呢?
爸把雨點兒堵住了。爸真的看到了一條鮮亮鮮亮的天藍色喇叭褲!爸被雨點兒的喇叭褲刺得睜不開眼,心髒也緊張得喘不過氣。爸說你哪來的喇叭褲?!雨點兒沒著聲。雨點兒隻看了看自己的褲子。爸也是給雨點兒氣昏了頭,你說雨點兒哪來的喇叭褲?自己找裁縫做的呀!自從雨點兒生死都不穿爸給她做的灰布衣服以後,爸就把做什麼顏色的衣服的主動權交給了我們。爸隻給錢,爸不管我們做什麼顏色的衣服,雨點兒就鑽了爸的空子。
從哪裏學的?!爸這句話算是問對了,我們都想知道雨點兒是從哪裏學來的。但雨點兒是石頭,爸也是白問了。爸瞎忙活了一陣,隻好給雨點兒把褲腳剪爛了。
但這樣也阻止不了雨點兒穿她的喇叭褲。雨點兒找裁縫給補綴補綴,又穿上了。
這回,雨點兒負出了很大的代價。
爸重新撿起了他的巴掌。雖然他的巴掌養尊處優了幾年以後,已成了一塊白淨的肥肉,但力氣還一直沉睡在裏麵。爸幾巴掌下來,雨點兒的臉就胖了。爸扇胖了雨點兒的臉雨點兒還是一付大義凜然的樣子,爸就想在雨點兒的臉上來一拳,想來一拳也就來了一拳。這一拳可能不輕,雨點兒一棵樹一樣的栽倒了,雨點兒的鼻子也破了。
雨點兒結了一臉的青果仍然要去學校,仍然要穿著她那條喇叭褲。這樣,她就再一次被迫站到了全校師生的麵前,聽校長說她的壞話。
那天從學校回來,雨點兒不穿她的喇叭褲了。第二天清早,她穿了一條很大眾的鋼管褲去上學。但是,一去就沒回來。
雨點兒丟失的前兩天,爸以為雨點兒堵他的氣,去了她哪位同學家,過兩天氣消了,也就回來了。兩天過後,雨點兒沒有回來,雨點兒的班主任來了。班主任說,怎麼不讓雨點兒去上學?爸說,雨點兒去上學了呀!去了都兩天了。班主任說,沒有呀,學校裏根本就沒有你們家雨點兒。爸說真的?!班主任說,我騙你做啥?!爸說,難道雨點兒又把自己弄丟了?班主任說,你說你家雨點兒會丟?她那麼聰明,處事比同齡的所有孩子都冷靜,她會丟?爸說老師你是不知道,我家雨點兒從小就喜歡把自己弄丟,讓我們到處去找她。班主任不相信,班主任說,依我看,雨點兒肯定是在家挨了你的暴力,受的打擊太大,離家出走了。
雨點兒離家出走了?
雨點兒怎麼就離家出走了呢?
雨點兒的學馬上就要上到頂了,隻要爬完大學那道尖兒,雨點兒就不再是雨點兒,而是光芒萬丈的太陽了。雨點兒是我們家的希望,也是她們學校的希望啊,她怎麼會離家出走了呢?
爸要我去我家的那些親戚家找雨點兒。當我打撈了一場空回來的時候,爸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爸不上班了,爸要去找雨點兒。
爸找雨點兒不是大張其鼓的找,而是悄悄的進行。爸不想別人知道雨點兒離家出走了。爸想雨點兒要是真的離家出走了那就實在攔不住別人要知道,可現在不是還沒有斷定雨點兒已經離家出走了嗎?爸是父親,孩子閃光父親就亮,孩子暗了父親臉上就無光了。爸偏又是一個很看重臉麵的人。
爸去了和我們鄰近的幾個區,又去了縣城,後來又去了和我們縣城挨著的那些縣城,再後來還去了市裏。爸在這些地方的街上走呀問呀,看著像雨點兒的姑娘就上去扯人家的衣裳。爸慌裏慌張奔跑了一個月時間,終於還是一個人回來了。爸回來那天,我們街子上的風很大。風把滿街子的楓葉都卷起來,朝爸湧去。爸一度被淹沒在一股火紅的浪頭下,一度又被浪頭暴露於天。就在浪頭失落的那一瞬間,我們看見,爸的頭全白了。
(發表於《朔方》200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