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媳婦
石窩子村張木水家兒子娶媳婦,全村人都去了。石窩子村人喜歡聚宴吃席,解個肚兒饞,但也不至於傾家出動。那樣別人要笑話。石窩子村人也是怕人笑話的。張木水家大兒子是石窩子村唯一的一個文化高的人,在白魚鎮完小教書。他們是來尋熱鬧的。石窩子村要說最多的就是石頭,要說最少的就是文化。石窩子村輩輩代代都靠石窩窩裏那一疙瘩一疙瘩的泥蛋蛋種幾棵玉米或幾株紅薯,逢年頭風調雨順了,收上幾個玉米棒子或幾個紅薯蛋子,權充兩個月的口糧,逢年頭旱了,就收上幾棵包穀杆子作柴禾。肚子都填不飽,哪還有錢去上學?肚子都填不飽,孩子又哪來心思去想文化的事?全村就數張木水能耐,靠自己每天到縣城裏當背篼軍,硬是供出了一個師範生。據說師範生要娶一個高中生,高中生的新媳婦該是個啥樣兒呢?石窩子村的男人往上幾輩看都娶的是山裏姑娘,腰粗背圓,牙齜厚的跟酒糟餅似的,認錢還是嫁過來後丈夫教的。現在,石窩子村的男人連這種姑娘都娶不來了,不想打光棍的,就往南邊去,當民工找幾個錢兒把身上裝一下,哄一個姑娘做媳婦。這樣的媳婦一開始是不敢帶回家的,等到瓜熟蒂落了才帶回家來,媳婦雖不跑卻也沒興致操辦一個酒席請村裏人吃宴了。這樣的媳婦在石窩子裏待不住,和公婆見了麵,就卷起丈夫走了。算一算,石窩子除了五個在縣城裏當背篼軍的中年男人以外,就剩下幾個老頭和一些中老年婦人還有一群細娃兒。
這天,這五個中年男人也不去縣城裏找錢了,村裏的幾個老弱婦人和細娃兒們也全都到張木水家。張木水額頭上頂著個太陽,光芒照人。他見誰都撒煙,婦人孩子都不例外,撒了還朝兒子吼;火金,撒煙!
火金是個很乖的孩子,聽父親喊了,急忙過來,笑得一口白牙,給鄉親們撒煙,婦人孩子的也撒。鄉親們也不客氣,臉皮子笑成一堆,雙手接了,男的馬上點著。婦人接了煙也有點著的,那多是老婆子,有的不點,還搶了人家孩兒手裏的來握著,其實他們的男人和兒子都不在家,都要一年或者兩年才回來一回,但他們還是要把這幾棵煙給他們放著,等他們回來時可能已經壞了,但她們還是要拿給他們,這樣她們心裏才高興,才覺得幸福。她們握了煙就抱著手笑,這笑表示的是一種對對方的欣賞,一種羨慕。她們帶著這樣的笑慢慢地朝張木水家的堂屋走,走兩步,站下來左右望一望。她們並不是真的想望到什麼,她們這樣做是為不至於被人認為她們太沒見識,太少見多怪。她們很想去看堂屋裏的新娘子,早聽說這新娘子已經不是新娘子了,已經是一個大肚子婦人了,已經懷了火金的種了哪還算新娘子?再說,姑娘不穿了一身大紅,由男方吹吹打打接了來,又算哪門子新娘?雖說這樣的事她們平時也沒少聽,可她們還是想看一看,但又不能讓別人看出她們猴急急的心情。所以,她們得走一兩步又站下來左右望望,再走兩步,又站下來找個人打個招呼,然後才把自己移到堂屋門口或者堂屋裏去。這樣,她們還不能直接就去看新娘子,雖然新娘子就在一大堆老師裏坐著,雖然新娘子穿了一身新豔的衣服還畫了妝,很明顯很特別。她們假裝有意識地找一個人,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往堂屋四處找,接下來再把眼睛落到一張麻將桌上,然後再看新娘。看新娘不能看著就看著,看一眼就把眼睛拿開,如果這一眼沒看夠,也得忍一會兒,再看一眼。如果你正看時和新娘子的眼睛碰上了,就急忙笑,那笑是事先準備好了的,用起來一點也不顯得傖促。火金的新娘子的確不像個新娘子,大著個肚子不說,還跟個平常人似的坐在人堆裏有說有笑,看人眼裏也沒羞意。這一點讓石窩子裏的這些婦人很妒嫉又很是嗤嗤以鼻。她們過門的時候哪是這個樣子?她們被接親的接到堂屋就規規矩矩坐到別人安排的凳子上,等待別人來牽去拜堂,在等的期間裏,她們一直低垂著頭,全身發著抖,拜過了堂,往房間裏一坐就不出來了。現在這社會,真是變得……她們看過新娘子過後就聚在一起悄悄感歎。她們替新娘子的老娘難堪,她們說,還沒過門就大著個肚子,她娘老子的臉往哪擱呀!
比起這些婦人來,孩子們就簡單得多。他們被別人奪了手裏的煙,心裏有點失落,跟著她們的屁股想找回點什麼。來到堂屋,便什麼都忘了,一對眼直勾勾盯著新娘子看。新娘子的美麗把他們的眼睛粘住了,新娘子用目光推他們都推不動。後來還是火金來給他們撒了煙,才把他們叫開去了。
全村人都想到張木水家來看熱鬧,但張木水家不興拜堂也不興吹嗩呐,聽到的就是堂屋裏那個錄音機的嘰嘰哇哇,看的就是白魚鎮完小來的那群老師們打麻將。他們很失望。他們覺得像張火金這樣的人不該這麼隨便就把媳婦接了,而且不該娶一個等不及過門就大了肚子的姑娘。他們覺得高中生又怎樣?高中生比這些文盲女還賤。他們由輕看火金媳婦而輕看火金,他們覺得火金是個師範生又怎樣,師範生也沒能娶個拿工資的進來。
結完婚,火金就該回學校上課了。石窩子村離白魚鎮完小有十幾裏遠,步行得三個小時,達過路車得花七塊錢車費,因為路不好走。火金對媳婦說,這回我得一個周回來一次了。言語中裹夾了很濃的不舍了。可李敏沒在意,李敏從和火金戀愛就沒長時間離開過火金,她沒有品嚐過相思的經驗。短短的七天婚假,火金把它過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拋撒了時光,整天斯磨著媳婦,可李敏還跟他耍脾氣,因為火金不準她吃糖而摔了茶杯。不準她吃糖是火金媽的意思,火金媽見李敏嘴裏時時嚼著糖塊,就悄悄跟火金說,你叫你媳婦不要吃糖,糖吃多了,娃兒長得很大,不好生。火金信了媽,就叫李敏不要吃糖了,說孕婦吃糖多了不好。李敏不聽,李敏從來就愛吃糖,懷了孩子就更愛吃糖了。李敏還愛看書,她也沒見過書上有說孕婦吃糖多了不好。李敏還覺得肚子裏的孩子也是喜歡吃糖的,她吃糖的時候孩子就在她肚子裏踢騰,這時候她往肚子一看,就看見孩子撅著嘴,吃得手舞足蹈。她不吃糖了,孩子就不高興,就沒有生氣。以前,火金也知道這些的,他還因此而斷定李敏懷的是個女兒,火金當時說,吃吧,糖果有的是,給我生個像你一樣愛吃糖的漂亮女兒。可突然火金就不準她吃糖了,這肯定是家裏的原因,肯定是火金的媽不準她吃糖。火金的媽是吝嗇。火金的家裏到處都顯出吝嗇:石頭房子不粉刷,窗戶不用玻璃用膠紙,吃棵蔥還舍不得掐掉蔥頭上那簇白須。李敏感覺到自己對這個自己將要住下去的新環境的反感,因為這反感,她才生了摔茶杯的衝動。因為這反感,她沒有感覺到火金在營造離別前的依依纏綿。她把脾氣耍大了,火金媽和火金爸都給嚇得悄悄去了坡上,麵對著石窩窩歎氣。新的日子才開始哩。兒子火金成了國家幹部,他們知道兒子是從此就飛出去了,不會再回這石窩窩了。他們也沒敢奢望兒子能給他們帶來好多的幸福日子,他們甚至生怕因為自己而影響了兒子,火金師範剛畢業,張木水就斷然扔了背篼軍的營生,回家跟老婆一起刨石窩窩。刨石窩窩比到城裏當背篼軍體麵,火金是教師,教師要體麵。前段時間,火金突然對他們說自己要結婚,結了婚讓媳婦住在家裏,等生了孩子再說。又聽說火金將要過門的媳婦是高中生,他們高興得嘴裏直掉哈拉子。火金是他們家的太陽,而火金還要娶一個“太陽”回來,他們今後的日子肯定亮堂得很了。村裏人都因為火金媳婦未過門就大了肚子而輕看她,他們不輕看,反而因為她的大肚子而幸福得不行。心裏巴不得把火金媳婦抱在懷裏哄著。可火金媳婦卻摔了茶杯。
火金要回學校了,李敏送他到院子外邊竹林裏。火金說,我星期六就回來。李敏卻將手裏的書打向火金,說,去吧,我不差你陪。李敏真是不知道相思的厲害,她還以為有孩子陪著就不怕寂寞了,再說她還有書哩,她就喜歡安安靜靜的捧一本小說書看。可當她送走火金回到石頭屋裏以後,她突然間隱隱地感到一種失落,她不知道這便是相思的開始,她以為自己丟了什麼東西,她在石頭屋裏四處尋找,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其實,火金一走,那東西就在這石頭屋裏召喚她了。它們躲在石頭牆裏跟李敏藏貓貓哩,現在,它們從四麵八方站擾來,涎著臉朝她嘻嘻笑。它們得意得很啦。火金爸和媽都上坡刨石窩窩去了,石頭屋裏隻剩下李敏和四麵八方張狂得手舞足蹈的寂寞,李敏不想看小說了,鑽被窩睡覺吧。是被窩讓她一下子想到了火金,她在枕頭邊摸到了赤裸裸的思念,為此,她扔了枕頭,跑到竹林裏想把火金抓回來,可是竹林裏沒有火金,竹林裏隻有被竹葉子割碎了的陽光,隻有風從竹葉間走過的低吟。火金走了,你爸走了。她撫著肚子坐到因陽光的點綴而如同花布一般的地上,打算這樣坐到星期六,火金歸來的日子。
時間被孤獨和寂寞拖住了,走不動了,李敏要推時間一把。她寫信,給火金寫信。她稱火金“親親的”。她寫道:親親的,你好狠,把我們娘倆扔到這石窩子裏不管了。孩子天天哭著要爸爸,把嗓子都哭啞了。她討厭這裏,她討厭看到冷冰冰的石頭。晚上,老鼠順床腳爬上來,爬到我的頭上,孩子都嚇哭了……
李敏寫完信就安靜了,仿佛剛跟火金麵對麵傾訴了一回。安靜了的李敏是個乖媳婦,她不光爸呀媽的叫得甜,還跟在火金媽的後麵看她喂豬。豬是兩隻雪白的半大豬,嘴唇和眼角都是粉紅色。李敏站在火金媽的身後,卻一下子就被豬看到了。豬不是看一眼就去搶食,而是揚起頭,翕動著鼻翼老看著她,火金媽把豬食舀進食槽,喊它們去吃,它們都不。它們高高地揚起長嘴,嘴唇一翕一翕,仿佛在等李敏去跟它們親嘴。它們的作派讓火金媽很生氣,火金媽用豬食瓢打了它們,它們尖叫了一聲,躲開,仍然看著李敏。也就在這時,李敏從豬們的眼睛裏看到一種柔軟的東西,後來她對火金說那是孩子看著母親時的情感。那種東西宛如一根長長的溫熱的舌頭伸進她的心裏,舔濕了她的心。那天過後,她便主動要求由她來喂這兩頭豬。
一開始,豬食還是由火金媽煮,李敏隻每頓把豬食舀進槽裏看著豬們吃。豬們吃兩口就抬起頭來看李敏一眼,嘴裏還哼哼哄哄地說兩句,那樣子很像孩子在吃飯時跟媽媽撒嬌。李敏伸手摸摸它們的背,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就決定自己煮豬食了。豬們吃的隻有麥糠,而且這麥糠也隻像撒鹽似的撒那麼一點。這樣會把豬們喂成啥樣呢?你去瞧它們瘦得就剩一把毛。李敏後來這樣跟火金說,她要火金去買玉米麵。火金回來後讀了李敏寫給他的信,他一點都不覺得李敏的要求有什麼不對,反倒因為李敏能找到寄托而欣慰,所以他當天就親自跑到縣裏買回了一口袋玉米麵。
但李敏仍然要給火金寫信。她在信中告訴火金豬們吃了他買的玉米麵,已經見胖了,孩子很喜歡豬們,一見到豬們就高興得直跳……寫完了信她就去跟豬們說話,她說你們記著,你們吃的玉米麵是你們爸爸買的。豬們抬起頭,衝她眨眼睛,它們聽懂了媽媽的意思,媽媽的意思是要他們知道爸爸愛它們。李敏給豬們洗澡,把豬們洗得紅亮紅亮,可豬們很調皮,洗了澡又滿地拱,把一張嘴一張臉拱得全是泥汙,還啃地上的幹雞屎。李敏很生氣,在它們屁股上打了兩巴掌,豬兒挨了巴掌,跳一下,委屈地看著李敏,一張泥臉隻剩下一對眼睛是幹淨的,沾滿了呢的大嘴不斷翕動,顯出要哭的樣子。李敏看得破口一笑,心裏便柔軟成一汪清水。重新給豬兒們洗了,趕它們回圈裏睡覺。那圈也是李敏衝洗幹淨了的。
石頭屋子裏沒有炎熱,李敏還會安安靜靜的看會兒書,每天還讀童話給孩子聽。可是,到了晚上,誰也擋不住她想火金,她躺在床上,把手放到肚子上,說,你聽吧,孩子在叫你哩,她在喊爸爸啦,翻一個身,她說,你過去一點,別壓著了孩子,然後她說你注意著點,別讓耗子又跑床上來了,我睡了。她真的困了,想睡覺了,可她閉上眼,剛要睡過去了,卻又突然醒了,她在迷糊中看到火金回來了,頂著一頭的汗珠,一聳一聳往坡上爬來了,往她這裏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