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六的早上,李敏早早就起來,站到竹林邊去等。她的眼睛很好,她能看到很遠的那段馬路上有沒有班車開過,她還能看清坡下那條白晃晃的石頭路上走著的是不是火金。如果看到了遠處那段馬路上有班車開過來,她就在心裏計算著時間,什麼時候班車到了火金該下車的那個壪子了,火金下車後沿著石頭小路往家的方向爬,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爬到坡下那個石頭峁
,心裏計算著,眼睛死死盯住太陽底下那座明晃晃的石頭峁,那裏有一條石頭小路,這頭連著她,那頭連著她的丈夫。如果車開過去好長時間,石頭峁那裏都還沒有火金,她就急忙把眼睛投向遠處那段馬路。那段馬路是她站在石窩子村唯一能看得見的馬路,也是能把丈夫送回來的馬路。這條路上的班車不是城裏的公共汽車,一個過去了另一個很快就來了,這條路上的班車隻有四班,一個過去了,等另一個就得等長了脖子。李敏就想,可能火金達了個便車呢,於是貨車過了她也很激動,好像火金真坐了那貨車過來了。貨車過去都很久了,火金還沒出現在坡下,李敏就想可能火金正在路上跟個鄉親拉話,耽擱了。李敏對孩子說,你爸真皮,要到家了還不忙。又說,你猜你爸給你買什麼好吃的了?
火金媽把飯煮熟了,喊李敏吃飯。李敏不吃,李敏說等火金回來一起吃。火金爸說等啥哩,給他留著的。李敏說,爸,你們吃,我不餓。
每個星期六李敏都要等到火金回來一起吃飯。
火金回來了,她先讓他看她寫的信,然後說一大堆話給他,才開始吃飯。吃飯的時候她還在說。一個星期太久了,她要對火金說的太多太多,往往是火金吃完飯了,她還舞動著筷子沉浸在傾訴的快樂中。這時候,火金就夾些菜放進她的碗裏,說吃,吃完了再說。李敏很聽話,不說了,把火金來的菜全塞進嘴裏,鼓著兩腮吃給火金看。火金看得心裏一跳,伸手去摸她的手,被她打開了,她說,大白天的,孩子看見了。又說,書上說六個月的孩子已經看得懂爸爸的表情了,如果你罵我,她就會不高興。火金笑笑,便又拿出李敏寫出給他的信來看,李敏推他一下,嬌嗔道:別看了。火金要看,火金知道李敏並不是真的不準他看。李敏是不好意思讓火金當著她的麵看信。火金硬要看,還一邊看一邊大聲讀,惹得李敏端起飯碗跑到了門外,不聽。火金哈哈笑著追出去,李敏便躲,躲到豬圈邊去了。她突然想起了兩頭豬。她把豬圈門打開,要火金去看,火金過來了,豬們半起半臥,睜著對大眼看火金,眼睛一眨一眨的,粉紅的嘴唇一翕一翕的,像在跟爸爸耍臉一樣,李敏說,看他們,像不像你?火金說,不像我,像你。火金在開玩笑,可李敏一點都不惱,她把碗裏的飯倒進豬食槽,看著豬們爭吃的狼狽樣,覺得它們真像兩上孩子。火金反對她把飯倒進豬食槽。火金說,我們這地方糧食裏很金貴的。李敏一聽心裏就有點不快,她說我又沒把糧食扔了,是給豬兒們吃了嘛。火金知道李敏的強脾氣上來了,輕聲說,我們這裏的豬能吃上玉米麵就是過天堂日子了,你把人吃的給它們吃,它們會心裏不安的。李敏聽他這麼說豬,心是更不快了,拉了臉進屋去了。火金跟進屋,從後麵摟住李敏,李敏掙了幾下,掙不脫,算了。火金趁勢把她抱起來,抱進了屬於他們的那沒有窗戶的石頭屋。
又一個星期六終於被李敏等來了。她早早起了床,沒有洗刷就去了竹林。根據經驗,她這知道這會兒火金肯定來不了,但她心裏總想著萬一出現奇跡呢?萬一他今天就要這麼早回來呢?因此,她是不能不看的。看一會兒,火金沒來,她想還是去洗個臉刷個牙吧,不然火金回來了,她這麼個樣子怎麼好跟他親呢。於是她趕快回到屋裏,匆匆洗刷了又匆匆往竹林裏去。肚子裏的孩子越來越沉了,拖著她的腿,她走得不快,心裏急,腳下就沒了分寸,差點摔了。她怕就在她腳步不快的這功夫裏火金已經上坡來了。她一定要看著火金從那坡下走上來,她知道那會兒她幸福火金也幸福。
火金並沒有在她腳步慢了的那功夫裏走上那個石頭峁。石頭峁上隻有青灰色的石頭和一些零亂的玉米禾。玉米禾長在石頭間那些牛肚皮樣大的土塊裏,東邊有幾株,西邊有幾株。石頭峁在李敏眼裏是一個癩痢頭,那條白閃閃的小路就是癩痢頭上的一塊疤。那疤是鐮刀砍的,李敏想。火金老不出現在那條鐮刀砍下的疤痕似的小路上,李敏就想一把扯了那癩痢頭上的幾簇頭發。瞧你們黃的,哪像莊稼?李敏心裏說。
火金爸遠遠地站在院子裏朝竹林裏望,望了一會兒就叫火金媽給李敏端個凳子去。火金媽嘴裏咕噥:看個啥嘛,不看他也要回來的。手裏的活兒卻放下了,撿了門口的一個樹根鋸成的簡易凳子送到了竹林裏。火金媽走路沒有聲音,走到李敏身後了李敏也沒發現。火金媽問,來了沒?李敏嚇了一跳,隨後紅了臉,說,沒哩。火金媽把凳子放在李敏後麵,說坐著等,老站著累人哩。李敏很感動,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急忙坐了,撿張枯黃的竹葉來纏手指。火金媽是個大意人,沒注意李敏的不自然,站在李敏旁邊,她也把目光投向坡下,然後她的眼睛就迷失了。她看到的不再是滿坡的石頭疙瘩,也不是那一茬一茬,像癩子的頭發一樣病弱的玉米禾。她的眼睛已經被那條小路牽到了很遠,那裏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她,她也在等她的丈夫回來。她的丈夫第一天跟著鄰村的一個男了去城裏當背篼軍,清早出去,天黑還沒回來。她就站在這片竹林裏,夜幕使竹林裏變得隻剩下風吹的聲音,而她除了感到風抽到臉上的痛和能聽到風走過的聲音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她拚命睜大眼睛也看不到她的丈夫是否已經走在坡下那條小路上了。可是她就是要看,她用心看。記得那晚丈夫回來得很晚,因為他們晚上還給人下了兩車煤。她就那麼站在冷冰冰的黑暗裏一直等到丈夫回來。丈夫回來時沒打亮,沒給她一點訊號。丈夫接近竹林了,走路弄出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本能的聲喊叫又把丈夫嚇了一跳,但他們瞬間就知道對方是誰了,他們撞在了一起,在墨一樣的夜幕上增加了一個更濃的墨點。丈夫說,你像個冰塊。她說,你像塊火炭。
這段往事已經被日子藏了很多年了。石窩子村的太陽很烈、風也烈,石窩子村的日子比哪裏都幹燥,這樣的往事就隻能藏起來了。這會兒,它突然就跳出來,站到了她的麵前,把她那張被風吹幹了,被日曬黑了的臉羞成了幹醬果。她趕忙抽身回屋去了。
屋裏張木水正編背簍,篾條在他麵前一跳一跳的,顯得很歡。她定定地看著他,臉上的羞紅沒褪,那一直跟羞在一起的笑意也沒走。張木水覺察到她的異樣,停下手裏的活兒,也看她。見他一臉茫然,她說,你還記得那回不?我也是在那竹林裏等你回來。張木水木著臉想一會兒,想起來了,一張幹臉有了光。他又開始忙活了,篾條又在他麵前歡快地跳躍。他說,女子家都一樣。一句極平常的話。但她聽出了話裏的感情。她說,我那會兒一天要幹很多活。張木水說,我要是也能像火金那樣掙國家的錢,你也要一天到晚坐到竹林裏等的。她不說話了,無聲地笑,笑經灶台看。
火金還沒來到坡下,可太陽已經到坡下那個石頭峁了。陽光讓石頭峁和並排著的石頭崗披上一層金色,很好看。太陽是從李敏背後升起來的。李敏背後是一片光禿禿的石頭坡,一直伸到天頂。這會兒,太陽已經爬攏了坡頂,還沒完全站到頂上,是它額頭上的光照到了坡下的那一片。等太陽完完全全站到坡頂,把坡上坡下的石頭都烤熱了,火金就該回來了。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李敏不去看陽光走路,她看著遠處那段馬路,那馬路上也有粉色的陽光,但她不看陽光,隻看車。沒車,隻有那麼一段孤單的馬路。她便往更遠處看。更遠處被山峁峁遮著,她的心看到了山峁峁那邊的馬路,馬路上有一輛班車,班車裏坐著她的丈夫火金。火金閉著眼,在想她,想他的妻子李敏,也想他們的孩子春子。春子是她昨晚才想好的名字,她今天第一個要告訴火金的就是孩子的名字。這個名字讓她的等待變得很沒耐性,她等得都想罵火金了。
太陽比火金走得快。太陽都曬到竹林了,竹林子裏一閃一閃的都跳動著好多的太陽花了,火金還沒來。李敏生氣了。李敏對孩子說,春子,待會兒你爸回來了你罵他一頓。春子沒答應,春子大概是不想罵她的爸爸。
火金媽喊李敏吃飯,李敏說不吃。火金爸又喊,李敏還是說不吃。不一會兒,火金媽就給李敏端來了一碗飯,飯是白米,菜是妙豇豆和妙雞蛋。妙豇豆不稀罕,可妙雞蛋稀罕。李敏看著碗裏有點詫異。她不知道火金媽是因為那段溫馨的往事而產生了要好好吃一頓的想法,好像是一種慶賀,一種紀念。火金媽看出李敏的詫異了,但她不把謎底說給李敏,本來她很想說給一個人聽聽的,但不知道該給誰說。那是一件很羞的很不好說的事情。
李敏不知道其中情節,以為是自己的原因,心裏很不好意思。婆婆端來了飯,你還能端著飯坐在那兒等?你就不怕婆婆笑話?李敏接了碗就準備站起來回屋去,可身子太笨,試了幾下都很費力。婆婆見狀就要扶她。李敏就更不好意思了,急忙說,我就在這裏吃。婆婆便走了。婆婆有自己的丈夫。婆婆心裏還裝著那段溫馨的往事,婆婆要回去往丈夫碗裏夾菜。雖然丈夫自己會夾菜,但丈夫曆來都不大主動往好菜裏伸筷子,石窩子村的日子很幹瘦,丈夫心疼妻子和孩子,曆來都不忍心把好一點的菜往自己的碗裏夾,婆婆懂丈夫,今天尤其懂,比發生那段往事的那個晚上還懂。
婆婆前麵匆匆地回屋了。丈夫還沒開始吃飯,他在等她。他從菜裏看到一種久違了的溫馨。莊稼人整天都在奔日子,奔得人都麻木了,把情感都埋起來了。今天早上妻子一句話就觸到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也覺得今天似乎該與往日有些不同了。那金黃的臥在碗裏的炒雞蛋塊讓他看到了老婆心底那一汪春水。莊稼人的感情不需要語言表達。她給他夾一筷子炒雞蛋,他再給她夾一筷子炒雞蛋,一切就都明白了。
李敏端著碗回到屋裏,看到了公公婆婆夾菜的那一幕。公公婆婆都顯出不好意思來,沒招呼。婆婆隻是無聲地換了一個座位,給李敏亮出一個座位來。李敏沒坐。李敏回屋不是想坐在那兒吃飯,她隻是由於一種羞澀想用回屋來的舉動表白一點什麼。她的心還在竹林裏,還在那條能把丈夫送回來的路上。李敏到豇豆碗裏夾了一筷子豇豆,又裝著慢不經心出了屋。剛出了屋她的腿就迫不及待了。她總覺得就在這時候火金已經走在坡下那條小路上了,她的心都提出嗓子眼了,萬一她錯過了看著丈夫從坡下走上來的機會怎麼辦?
可是火金並沒有突然就出現在她的視野或者麵前,並沒有送給她那份突然見到丈夫的驚喜。火金沒來。
太陽當頂的時候火金都沒有來。李敏不等了。
她要去看一看火金究竟怎麼了。她本來是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的。火金該來的第一時間沒來,她想肯定是車在路上壞了,耽誤了。火金該來的第二時間,火金沒來,她就想可能火金在車壞了以後,靠兩條腿在在往家走。可她計算著火金徒步回家也該走回來了,火金卻並沒出現的時候,她心一下子就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結果——火金乘坐的那輛車翻了,翻下深穀去了。火金、火金、火金,她在心裏急切地呼喊著,也不回屋了,匆匆忙忙的往坡下走。石窩子村給太陽烤得碗如一塊燒紅了的烙鐵,腳板提慢了,就給燙著了。李敏也沒想到要戴個草帽或者打一把傘,更奇怪的是她那笨重的身體在匆忙的奔走中居然沒有變成個冬瓜滾下坡去。是那個急切要找到丈夫的念頭使她變得輕盈了,利索了。快到石頭峁那裏的時候,李敏的腿開始顫抖,走過石頭峁的時候,她的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恐懼,她以為自己是累了。她罵自己,賤骨頭,才走幾步就抖起來了。她一邊罵一邊還拖著自己走。腿裏像被抽空了,膝彎子裏虛空空的,身體直想往下墜。她突然間眼睛一酸,淚水就飛出來了。她一屁股坐下了,想歇下來哭一會兒。可石頭燙著她屁股了。她急忙兩手撐地,撐起屁股,可手又給燙著了,這樣,屁股就再一次落到了石塊上。後來她拚盡了力氣才讓自己翻過身像狗一樣爬了起來。不遠處有一棵給太陽曬得要死過去一樣的烏桕樹,樹下有一小塊陰涼。李敏拖著綿軟的雙腿走過去,一屁股坐到樹底下哭開了。滿世界除了滾燙的石頭,還是滾燙的石頭,她不怕石頭聽見她的哭聲,她哭得身子發虛頭腦發脹,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火金。但無論怎麼哭她都隻有一個願望,就是馬上見到火金。這個願望催促著她,要她趕快站起來,沿著那條灼人的石頭路走、走、走到大馬路上去,走到火金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