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了石頭峁,峁下的路上就能碰上些人家了。這些人家都敞開著門,卻不見有人。小狗兒懶懶地睡在門口,身體全貼著地麵,仿佛一張皮。小狗兒不認識李敏,可它不打算朝李敏吠。它把身體翻過來,把剛才朝上的那麵翻到下麵,這麼熱的天,吸收點屋簷下濕潤的地氣,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李敏也不怕狗,她壓根兒就沒看出那就是狗。她心裏隻有火金,眼裏隻有路。她從狗身邊走過就像從一塊石頭的身邊走過。
李敏感到不斷有汗珠從額頭上爬下來,她用袖子去擦,擦這邊,那邊的就爬到臉上,吱溜一下溜到脖子上去了,仿佛故意躲她的袖子似的。脖子裏也有很多汗水,它們像山洪一樣往背溝裏流,往胸溝裏流,李敏擦不贏,就任它們流。李敏的襯衣全濕透了。她一點都沒有熱的感覺。她隻感覺到汗流把她的身體弄得癢癢的。要是在平時,這汗流撓她的乳溝,撓她的背溝她會忍不住笑的。李敏是個愛笑的女人。可這會兒她忘了笑,找不到火金她笑不出來。
在接近馬路的時候,李敏感到自己像一張紙一樣要往天上飄。這裏有一戶人家,屋門敞開著。屋裏的人看到了李敏。他們認識李敏。他們都知道她是挨鄰的石窩子村的張火金的媳婦。她因為她的丈夫張火金是師範生而有名,因為她自己是高中生而有名。
那是李、李—敏吧?屋裏的女主人喊。
李敏停下了,喘著氣看著這位陌生的婦人。
你這是要去哪裏?這麼大的天,進屋來歇會兒吧,看你熱成那樣子……也不戴個遮的……
一邊招呼一邊就來到了李敏的身邊,李敏頭腦裏突然劃過一道暈眩的感覺。她跟婦人進了屋子,討了一飄涼水咕咚咕咚喝了,問:今天往城裏去的班車過了幾班?婦人認真想了想,問正在補一雙塑料涼鞋的丈夫,過了幾班呢?好像過了三班?男人抬起頭,過了三班。李敏突然鬆了一口氣。過去了三班,而第四班應該是在稍後一點的時間裏才從這裏開過。這說明她的疑心是錯了。我為什麼要這麼胡猜呢?她記起自己也是看到過三個班車開過的,怎麼就非要想到那個可怕的結果呢?她有點埋怨自己。氣一鬆下來,身子就跟著鬆了。李敏坐在涼爽的石頭屋子裏再不想站起來了。屋門口正對著馬路,她坐在這裏等第四班班車。火金一定在第四班班車裏。雖然火金每一次都趕的是第一班班車,但今天他肯定有事耽擱了。她想。石頭屋裏的婦人給她找來把扇子,問她是不是要進城。她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是來接火金。婦人就咯咯笑了,說你這個樣子,接他做哪樣,他一個大男人還怕走丟了?她也跟著笑,她不好意思說火金老不回來,她擔心了。
女人之間,隻要互相笑一笑,心就走近了。婦人覺得自己可以問她點什麼了,就問了,你在這裏住得習慣不?李敏說,習慣。其實李敏想說不習慣的,但她沒說。婦人又咯
咯笑起來,說,你一個街上的人,到我們這個石窩窩裏哪裏住的慣。李敏笑了笑,算是回答了。她想,這些人怎麼知道我是街上住的人呢?除了這個她們還知道些什麼呢?李敏有點想站起來走了。在白魚鎮街上,她是個沒秘密的人。誰都知道她跟火金好上以後不撿點,沒多久就大了肚子,把一家人的臉都丟盡了。家裏人誰也不想再看見她,要她滾遠點,滾到石窩子村來就別回去。如果再讓他們在白魚鎮街上或者白魚鎮完小看到她,就要打斷了她的腿。家裏人見誰就告訴誰他們將和李敏誓不兩立,嚴肅堅決地表明自己和李敏從此以後將劃清界限。家人的態度把她弄得臭名遠揚。這很有點像社會上炒明星,越炒得臭越出名。但李敏不是明星。白魚鎮像她這樣沒出嫁就大了肚子的姑娘並不少,她的前麵有,她的後麵也有。那些姑娘的家人也不是開化得很,但他們知道“捂著不臭挑起臭”的道理,他們假裝沒看見自家女兒的大肚子,匆匆把女兒嫁了就得了。別人要說閑話那是背著說,悄悄說。可李敏的家人卻給別人當著麵說臭話的機會。說,養姑娘就怕不學好,看你們家李敏,給你們丟盡了臉。說:現在這社會亂了套,看你家李敏,以前多聽話的一個姑娘,現在呢?……
李敏在白魚鎮街上抬不起頭了。但李敏不怪父母,也不怪自己。誰也不怪。隻要自己有火金,去哪裏生活都一樣。
李敏想站起來就站起來了,她說第四班該過來了吧。話剛說完,汽車刺叭就響了,很尖利很悠然的一聲。隨後一輛紅色的很新豔的班車就開進了李敏的視野。如果李敏的身子不笨,她就跳起來了。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她不是因為看到這麼個漂亮的大班車而驚喜,她是因為這班車上可能坐著她的丈夫火金啦!
可是,班車沒有停。盡管李敏已經迎出去了,盡管李敏由於驚喜變得十分的美麗可愛,可班車還是一扭臉過去了。擁抱李敏的是一股黃色的塵霧。
李敏一時回不過神來了。火金呢?火金怎麼了?
她回過頭問站在門邊的婦人,火金怎麼了?婦人沒回答她,婦人沒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隻有她自己才聽得見。她其實也並沒在意別人是否聽到了。她的意識已經跑遠了,它追上大班車發現裏麵真的沒坐著火金就回頭沿大馬路找火金去了。
火金、火金你去哪裏了?你怎麼了?
李敏走在寬寬的大馬路上,覺得前麵的路好長好長啊!
李敏想,我一定要搭一個車,管他什麼車,隻要是朝白魚鎮這邊走的,我都要攔下來。可並沒有車,過去的沒有,過來的也沒有。一個都沒有。什麼車都沒有。就仿佛老天知道了李敏的心思,故意通知哪些開車的人,要他們不要在這個時候走那條馬路一樣。
沒有車李敏也要走。李敏的影子在身後,一個矮矮的肥肥的黑影。肥肥的影子拖住李敏,李敏像拖著個大包袱一樣費力。額頭前麵的太陽晃得她睜不開眼,還把她前麵的空氣烤得如蒸氣似的燙人。但李敏還是要往前走。
李敏在大馬路上看到一個包,包褐黃色,鼓鼓襄襄的,渾身沾滿了灰塵,很委屈的樣子。李敏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是不是炸彈。李敏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停下了腳步。一會兒過後她又嘲笑自己是神經病。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火金的遲遲不歸而緊張而恐懼,才有了這種神經質的表現。她沒打開包,包很重。她提不動,就拖著往前走。她想肯定是摩托車後座上掉的,她這樣拖著說不定就碰上丟包的人正回來找包。
但是包太重,她心裏又牽掛著火金,於是,她便把包拖到馬路邊那戶人家,想寄放在那兒,自己空著手走路。李敏嘴甜,李敏說大嬸我寄放個包在你家好嗎?大嬸不認識她,但大嬸看李敏不像是那種存壞心眼的人,就說行。李敏剛從那屋裏出來,一輛空著的貨車呼地一下子就開過了。就在那瞬間,李敏看到了火金,她的丈夫,站在車鬥裏,頭發被車速弄出的風吹得豎了起來。她差不多是撲出了門,朝著車開去的方向,大聲呼喊火金。火金!火金!火金!火金沒聽到。車開得太快了,車弄出的聲音也太大了。但李敏還是很高興,火金終於回來了,丈夫沒事,沒事!原來他好好的!哈哈哈,李敏抱著肚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得一點都沒姑娘樣了。笑過後她便開始追,她很笨,跑得慢,但她不慌。火金反正回來了。火金回去以後找不見她就打聽,一打聽就曉得她找他來了,他就會找回來接她的。她一跑,大嬸就追出來了,姑娘,你的包。大嬸聽她說要去白魚鎮這邊的,現在她往相反方向跑,所以大嬸就覺得該提醒她了。可李敏不想要包了,那包太重,拖著要到哪時候才能見到火金哪!她說那包是我撿的,有人來找你就還他吧。大嬸不大相信,哪有撿了包不要的,莫不是包裏藏著不好的東西?大嬸提了包追出來,衝著跑遠的李敏喊,姑娘,這包我沒動,你還是拿回去!李敏站下了,李敏想生氣,但又不知道生誰的氣,於是就生自己的氣,李敏埋怨自己為什麼要碰上這個包。大嬸追上來了,把包遞到她手上了。大嬸問,你這包裏裝的啥東西?這麼重。李敏說,這包裏有啥東西我也不曉得,這包是我在前麵馬路上撿的。正說著一個摩托車吱的一聲就停在她們麵前了,一個連眼睫毛上都是塵土的小夥子從車上跨下來,說這是我丟的包。李敏一聽就高興了,又羞澀了。高興的是她終於可以不被這包拖累了,羞澀的原因卻有點道不明,似乎是碰到了陌生異性,或者是因為手裏牽著別人的包?她說,是你的就拿走吧。大嬸卻說,別忙,你包裏有些啥東西?小夥子說,包裏有個大西瓜,有兩千塊錢的存折,有一件新毛衣,有兩盆影蝶,有一支手電筒,還有我的身份證和錢包,錢包裏有三百五十多塊錢。小夥子說得大嬸和李敏都一愣一愣的。小夥子說,大嬸,裏麵是不是這些東西?大嬸狐疑地看了一眼小夥子,就拉開了包。三個人都看到了,包裏的確是那些東西。李敏說,那你就拿去吧。大嬸卻說,慢點,你得拿五十塊錢給她。大嬸住在馬路邊,見過世麵,知道別人從拾物者手裏取東西是要給錢的,所以她顯得胸有成竹。李敏卻慌了,她不要錢,她說這包本來就是你的,還給你就行了,我不要錢。小夥子覺得就這樣白白的把包拿走有點不合適,就說我給你二十元吧,就算我謝謝你。李敏慌忙擺手,差不多要逃了。其實她已經無心在這裏糾纏,她已經很不耐煩了。小夥子說,那我把這西瓜送給你吧。李敏說那行吧,西瓜我要。可這隻西瓜好重啊,李敏抱不大動。小夥子就問,你住哪裏,我把你送回去吧。李敏聽說要送她,心裏高興的直昌泡泡。摩托車那麼快,她不是就可以早一點見到火金了嗎?
李敏抱著大西瓜在石頭小路上跋涉,很艱辛,但她心裏總想笑。她想象得出自己挺著個大肚子又抱著個大西瓜的樣子有多滑稽,她還想象得出火金找回來時碰上她這個樣子該笑成個啥樣兒。西瓜反光,太陽把西瓜變成了一個花斑太陽。李敏頭上頂著個太陽,懷裏抱著個太陽,熱得很。她想,這石窩窩裏該種樹,她回家去就叫火金爸媽把那些不成塊的石窩窩種上杏樹或板粟。杏和板粟都比包穀和紅薯管錢。她這樣想著,心裏頭就有了一片果林,果林是陰涼陰涼,涼風還送來果香。
(發表於《山花》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