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難 二十四(2 / 3)

有時候牛香還不得不厚起麵皮就近叫來幾個鄰居幫忙,然後大夥仔細分工,各負其責。也就是具體由誰負責抓胳膊,誰負責抱大腿,誰來按住她的頭,誰來壓住她的屁股,誰來用毛巾塞住她臭氣熏天的嘴——以防她突然張大嘴瘋狗樣咬傷別人;還有誰來負責最後用繩子把她捆得結結實實,隻有這樣,牛香他們才能對她實施全麵徹底的清潔工作,給她洗臉擦身鉸指甲梳頭更換衣褲。然而,這件事情幾乎又是徒勞的,改頭換麵沒過多久,她又把自己像一隻母雞一樣屁股衝外藏在雞窩裏了,就像她天生就應該呆在那個惡心人的髒地方。

牛香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終於大刀闊斧地拆掉了虎大家的雞窩——因為這裏早在雞瘟發生以後就沒有一隻雞崽了,連過去的雞糞便也毫無臭味可言了。

這樣一來,倒是徹底地從源頭斬斷了這個胖女人賴以維係的病根——失去了雞窩,她的病情似乎也不再繼續往下發展了,病情逐漸穩定,並得到有效的控製。後來,她充其量隻是呆坐在屋簷下,衝所有人傻笑或擠眉弄眼,嘴裏說著那些恐怕連鬼都不會聽明白的瘋話。

地裏幹得最熱火朝天的時候,秀明老師也悄然地加入到大夥的行列中來。

秀明老師的到來多少還是引起了大夥的注意。因為很多人都在勞作中慢慢地意識到,在這之前自己做過非常荒唐的事——那些事情就像噩夢一樣,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做第二次——勞動讓每一個人重新學會了冷靜思考,並讓自己的靈魂感到了一次次強大的震顫。毫無疑問,他們都曾傷害過別人,也曾被人深深地傷害過。這種微妙的發自內心的悔悟,在這個遲來的春耕季節裏,顯得格外強烈,以至於,大夥再次見到秀明出現在田間地頭的時候,很多人都用點頭或微笑的方式,間接表達了自己內心的種種愧疚和懺悔之意。因為幾乎所有家裏有念書娃娃的大人,都不可回避地遇到一個非常頭疼的問題:娃娃們離開學堂很久了,他們終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大人們連做夢都盼想著有個人,能幫他們好好管教管教這些小土匪們。

所以,大夥基於種種考慮,忽然就對秀明老師起了敬意,在我們羊角村這片巴掌大的土地上,隻有秀明老師一個人,是念過很多書有文化的女人。但是,盡管這樣想著,他們的嘴卻又不善於表達,隻好表現出某種莊稼人特有的狡黠和伎倆。

比方說,大夥故意不讓秀明老師幹重活。秀明要去翻地,就有人過來把她手裏的鍬搶去了;秀明要去背土肥,背篼卻又叫別人背跑了;秀明隻好去拿木榔頭敲地裏的土坷拉,卻還是有人過來非要跟她交換工具,因為對方好心好意地勸說,秀明老師手勁很小而榔頭太重了,大夥擔心她會不小心砸著腳背或扭傷了手腕。

一開始,秀明也覺得有些奇怪,大夥這樣爭來奪去的,讓她感到很不舒服,覺得他們都合起夥來要孤立她似的。但是,這個聰明的女人很快就回過其中的味來。秀明忽然感覺到這些熟悉的笑臉是那麼的陌生,又是那麼的可親可敬,自己以前太不了解這些樸實的人了。

秀明在地裏幹活的時候,串串有時會把幹糧和水送來。這個丫頭眼見著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一對又黑又長的發辮在肩背和前胸晃來晃去,兩隻鼓鼓的胸脯恰倒好處凸現起來,臉上完全脫去了稚氣,眉目清秀,不時流露出少女特有的那份嫵媚和矜持,有時會害羞得臉蛋通紅,低著頭半天不說一句話。秀明坐在地埂上喝水歇息,串串就蹲在她背後,不停地用雙手幫秀明捏肩捶背,還叮囑秀明千萬不要硬撐著,別太累著自己了。她們娘倆親親近近的樣子,通常會招來大夥豔羨的目光。很多人都對秀明說;

“秀明老師你可真好福氣啊!”

“這丫頭比親生的都好唼!”

“那是人家秀明根本就沒把娃娃當外人看待。”

秀明聽了,心裏暖融融的,倏忽又變得潮乎乎的了,再端詳一會兒眼前的串串,就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串串的臉蛋和額前的一縷劉海兒。是苦盡甘來嗎?是老天有眼嗎?是前世的緣分,還是今生今世永久的約定……秀明一時間也弄不清楚了,也許,人這一輩子總是苦痛並著歡樂而來。

也有些時候,秀明確實又感到非常迷惑。尤其是廣種被送回家以後,這種感覺一下子變得強烈起來。她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串串在她身邊,而是讓她一個人麵對可怕的廣種,也許她早就瘋了,或幹脆一死了之。正是因為有了串串默默地支持,和盡心盡力的幫助,秀明才對生活有了重新麵對的勇氣。在經過了廣種那段瘋狂得近乎變態的折騰之後,她們的日子也漸漸地恢複了正常。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可以教串串念書學文化了。串串幹活很勤快,學習也非常刻苦,秀明教過她的東西很快就被她消化掉了。白天通常都由串串操持家務,收拾屋子、生火做飯、照顧病人吃喝拉撒。

秀明不知道是她跟串串堅持不懈和無微不至的照顧,打動了廣種那顆被惡魔糾纏的心,還是廣種忽然良心發現了,或者,僅僅是一種回光返照。反正,廣種終於選擇了一個病人該有的配合與沉默。在日常精心的護理過程中,這個下體癱瘓的男人終於變得像一隻溫順的綿羊,他漸漸學會最起碼的表達方式。如果他平躺著突然瞪大雙眼看著天花板,眼珠子一動不動,那就表示他要大便;如果他閉著眼睛把嘴巴撅起來籲籲吹氣,表示他要小便;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他會像猴子一樣用手掌輕輕地拍自己的肚皮;而口渴的時候,他又會吐長了舌頭。秀明和串串會根據他的這些簡單的動作和表情,隨時滿足他的生活需求。這樣一來,病人最大限度地減輕了痛苦,而好人也能最大限度地獲得解脫。

然而,最讓秀明耿耿於懷的是,紅亮有一天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我們的村子,而事發之前秀明沒有一絲一毫覺察。秀明感到有些痛心疾首,因為終究沒能把這根孤苦伶仃的獨苗留在自己身邊。要說稍稍有些預感的,惟獨串串一個人。

早在這之前,特別是那條叫軍刺的狗死後,串串就發現紅亮有些不尋常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和澄澈如水的目光,總讓串串陷入難受和不安的煎熬中,因為紅亮總是給她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就像孤獨的大雁總有飛走的那一天。尤其是紅亮整天癡迷於那些古董一樣的舊經書裏,串串曾隨意翻看過一次,當時她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她一直沒有機會把這些說給秀明阿姨聽。現在回想起來,這種不好的感覺完全得到了證實。

因此,紅亮最終不辭而別以後,秀明傷心得痛哭流涕的時候,串串做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猜想——盡管她的內心很抵觸這種可能的存在,因為在她許多次朦朧的夢境中,正如秀明姨期望得那樣,她跟紅亮手拉手走在一起——串串一本正經地對秀明說:

“他可能是出家當和尚去了!”

當時,秀明被串串的話硬給怔住了,很長時間都反應不過來。等串串從頭到尾講出自己的理由,特別是她給紅亮送飯時的親眼所見和種種感受後,連秀明也開始有點懷疑了。接著,串串又回憶起一件事情。這之前秀明把牛香上次送給紅亮的那雙黑布鞋找出來,叫串串給紅亮送過去穿,因為她們都注意到紅亮腳上的鞋破破爛爛的,連腳趾都露出來幾根,可憐兮兮的。可紅亮始終沒有穿上新鞋,有好多次串串看見紅亮都低頭盯著腳上的那雙舊鞋發呆出神。串串覺得好奇,就問紅亮到底在看什麼。紅亮有些奇怪地說:“鞋。”串串說:“鞋都破成那個樣子了,扔掉算了,有啥好看的,你還是把新鞋換上吧。”哪知紅亮卻神神怪怪地說:“新鞋上啥都沒有,我就是想看看那些破了的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