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難 二十四(3 / 3)

無疑,這些反常的表象跟針尖一樣,再一次刺痛了秀明脆弱的神經。而這種時候,秀明感到非常內疚和難過,因為她把紅亮的出走完全歸咎於自己的照顧和體貼不周,或者說,怪就怪她沒有及時發現紅亮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思想苗頭。無獨有偶,村裏一個熱心腸的人替秀明回想起一件奇怪的事,說幾天前的一個早晨,也就天剛蒙蒙亮,他在村口撞見了去年秋天就來過咱們村的那個老駝子,還是一瘸一拐邋裏邋遢的樣子,隻是身後多了一個年輕人,他們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往村外走去。當時沒太在意,現在細想起來,覺得跟在老駝子後麵的人很像紅亮。秀明隱隱覺得,這個說法證實了串串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

最後秀明還是決定要親自出去把紅亮找回來。她簡單地跟串串安排好家裏的事情,就匆匆忙忙上路去了。

在路上每遇見一個人、一輛迎麵駛來的車或一群牽著駱駝趕路的人,她都要把人家攔住,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詢問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年齡身高模樣如何如何的男娃子。但幾乎所有人都衝她搖搖頭,表示沒有見過,因為他們都要趕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正經事情了,時間對於他們來說比什麼都寶貴。

後來,秀明隻身穿過了一片荒蕪人煙的沙漠,那天忽然刮起了沙暴,她差一點沒有讓鋪天蓋地的黃沙掩埋掉。再後來,秀明跟沿途的那些村鎮上的人打聽哪裏有寺廟,她就往哪裏去。可她接連所去過的幾座寺院,幾乎全都是瓦礫遍地人去廟空,她才知道,就在村裏上演一出出荒唐鬧劇的時候,外麵的世界甚至包括最偏遠角落裏的那些寂靜的廟宇,也遭受著同樣的命運,除了那些漫漫黃沙無人問津保持了原貌。就這樣長途跋涉了半個多月,秀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又無奈地回到了我們羊角村。

在回家的路上,秀明聽到路邊的很多廣播裏,都在放著一支相同的歌子:

形勢就是好呀,

就是好就是好,

光輝思想大普及,

五星紅旗飄呀飄,

激情似烈呀烈火燒,

嘹亮的號角衝雲霄,

幹部群眾心連著心,

幸福的生活比蜜甜!

……

秀明聽了,既感到迷惑,又覺得新奇和激動。等雙腳踏上青羊灣的土地時,秀明已經默默記住了那些歌詞,並且會輕聲哼唱了。

那天,串串看到秀明跟個女討吃一樣,站在家門口,心疼得直流眼淚。

秀明憔悴的眼神裏卻絲毫沒有喪失信心,她不止一次對串串說:

“放心吧,姨總有一天,會把紅亮找回來!”

秀明這句話說出口,直到很多年以後(那時羊我們村人都像魚兒愛惜流水一樣,熱愛來之不易的新生活,因為那時土地已經真正屬於我們自己所有了,大夥就像在伺候自家的院子,想種啥就種啥,沒有任何人會來幹涉的;那時秀明已經第二次離開了她所熟悉和熱愛著的教書生活和學生課堂,過上了安逸平靜的退休生活;那時串串也從一所師範院校畢了業,被分配在縣城裏做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有一次暑假,串串帶著秀明去外地旅遊,她們在山西境內一座很有名的古刹,偶然聽那裏的僧人談起一位叫作弘量的大師,才總算是得到了一星半點跟紅亮有關的消息。

——據那裏的僧人介紹說,這位弘量師傅十三、四歲上出的家,在佛學方麵天資聰慧,他少年時期走遍神州的名山大川,拜訪各路高僧習學佛法經文,造詣極深。後來他每每登壇講經說法時,下麵的受眾都鴉雀無聲,萬眾仰慕,人們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佛殿之內飄逸著來自弘量師傅體內的縷縷清香。而且,弘量師傅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誦經的聲音簡直就是天籟之音,使聞者無不心有所觸,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佛家稱之為極品妙音。但可惜的是,這位師傅居無定所,長年雲遊四海,沒有人能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出現在什麼地方。

眼下,雖說紅亮悄悄地離開了她們,可平淡的日常生活一刻也沒有停止下來,就像她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廣種的悉心照料。

有一天傍晚,牛香抽空到秀明家串門子,親眼看到秀明她們把家裏侍弄得井井有條。盡管屋裏常年躺著一個癱子,但從表麵卻看不出絲毫病人家屬特有的痛苦和無奈。

牛香走到炕跟前,想近距離地看望一下廣種——這是她第一那麼認真地觀察這位大名鼎鼎的病人——她發現廣種的頭臉以及身上的衣裳,都幹幹淨淨的,頭發胡須修剪得非常得體。關鍵是病人的精神狀態非常好,不喊不叫,平靜地躺著,像一個乖娃娃。他在看到她的時候,竟然主動表現出某種友好的微笑。

“瞧著吧,廣種兄弟很快就會爬起來,能自個走路了!”

牛香是發自肺腑地替秀明感到高興,她說話的時候激動地差點掉下眼淚。

但就在這時,廣種突然變得情緒很不穩定,張開嘴巴,睜大眼睛,兩隻麵條一樣軟弱的手,在褥子上無力地抓撓,嘴裏發出難聽的怪叫。

牛香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冒昧地探望,給病人帶來了不快。而秀明卻以為是大小便的突然來臨,使得病人變得煩躁不安。可是,她們的判斷很快就被證實是錯誤的。廣種情緒愈發得激動,一對死魚一樣的目光,始終沒能離開牛香的晃悠悠的胸脯,弄得這個女人非常尷尬,以為這個病秧秧的男人又被色魔迷住了心竅。

後來,就在牛香很不好意思準備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串串突然準確地猜出了病人的需要:

“我想他八成是想要你身上的那個東西!”

原來,吸引廣種注意力的,竟是一直戴在寡婦牛香胸前的那枚紅豔豔的領袖像章——當串串嚐試著把這個東西從牛香身上取下來,遞給他的時候,秀明她們立刻從病人閃爍的淚光中,看到了一種失而複得的罕見的喜悅。

牛香隻好做個順水人情,把東西送給了廣種。其實,她哪裏知道,這東西原本就是廣種那年從外麵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並打算帶回家送給秀明戴,不想後來陰差陽錯,竟被虎大在紅亮家院子裏撿到,反手又送給了寡婦牛香。

但是,屋裏的三個女人,卻都無一例外地把病人的這種行為,簡單地看作是對像章盲目而狂熱的崇拜。甚至於看作是,廣種病情有所恢複的一種良好的征兆。

牛香離開秀明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盡了,她悄悄地在秀明耳朵邊嘀咕:

“不管咋說,屋裏有個男人在,總歸比一個人強啊!”

秀明聽了,若有所思,卻沒有再說什麼。

就在這天深夜,大地忽然醒了。

沉睡中的羊角村如同一隻巨大的木頭箱子,不知被什麼重物猛烈地撞擊了一下,然後便驚心動魄地搖晃起來。

2000年至2003年打腹稿並陸續動筆

2005年於西北銀川成一稿

2006歲末於上海修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