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2 / 3)

△“陳舊”的問題用不著在意,作家不能做一條追逐所謂“新觀念”的狗,否則累死人家還會笑你是傻瓜。從更長遠一點的曆史來看,什麼是新和舊?今天新的明天就舊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兒,但每個時代都不乏優秀作品。《詩經》夠舊了,現在仍然有人讀得津津有味。秀明這個人物是你頗為用心的人物,其實她的身上就有某些聖母的感覺,天生一副菩薩心腸,天然就要曆經各種劫難,我覺得她倒更應當皈依宗教,而不是紅亮,紅亮的皈依未免有些觀念性,秀明才是承受了大苦大難需要悟透人間的人……

◎秀明這個人物,不論她有菩薩般的心腸也好,還是她一輩子要經曆許許多多苦難也罷,有一條是絕對不能忽略的,那就是秀明和她的職業,她始終是羊角村小學的民辦教師。這正是她最後沒有皈依宗教的關鍵所在。秀明是知識和文化的接受和傳遞者,她是羊角村高舉火把的那個人,她也同樣經曆了那場噩夢般的運動。盡管在小說裏,有一段時間她也表現出潛心向佛的幽閉的行為傾向,但那是暫時的,我之所以讓她有所搖擺也是有道理的,因為當時可以說兩眼一抹黑,黑夜沒有盡頭,前途失去方向,秀明作為一個女人,內心的淒苦和彷徨,可想而知。但秀明畢竟還是堅強地挺了過來,她自己在羊角村的廢墟上站立起來了,她也拯救了孤苦伶仃的少女串串,她在家裏秘密地傳授著知識文化,她用自己行動證明了一位鄉村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操守和良知,文化的根脈在她手裏始終沒有被斷送,盡管這個過程漫長曲折而又充滿艱辛。這恰恰也是我在這部小說裏想要表達的一個母題,包括紅亮最後皈依佛門,也是文化在困境中的默默傳承。

△所以說,這個看似很弱的女人,卻有非常強大的生命力。小說中還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寡婦牛香,從人物塑造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她是一個更為成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秀明的性格似乎沒有充分展開,你似乎把她定型為聖母型了;而牛香是地母型的,紮根民間大地,韌實,又有力量,這是一個還有很大開拓空間的人物,比如,她再有一點“狠”勁兒,個性會更為鮮明。

◎不久前,我在寧夏大學同現當代文學的一批研究生進行過麵對麵交流,大夥對牛香這個人物非常認可,同時他們覺得秀明老師這一形象應該再有所加強會更突出。而我卻認為,讀者應該把牛香和秀明統一起來看,也就是說,她們是我塑造的一組形象,這兩個女人是互補性:秀明知書達禮,賢良、聰慧、富有愛心和忍耐力;牛香則潑辣、風騷、仗義,時而是非觀念模糊,時而又有一定的同情心。這兩個女性在羊角村是缺一不可的。至於你提出的牛香身上再有點兒狠勁,我是不大讚同的,我覺得她在嚴厲懲罰兩個兒子的那一情節裏,她的“狠勁”已經超乎了我以往所創作的人物譜係,讓我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不過,我又覺得這個“狠勁”是非常必要的,否則,這個人物可能就立不起來了。

△讀者會看出這兩個人物有意的對比的,小說中你不是從虎大的眼睛中都做了直接的描述嗎?大概我說的不準確,我說的“狠”勁是那種能夠照亮人物的鮮明的個性之類的,它可能超出生活現實本身,但一個人物能夠在人們麵前“光彩照人”一定需要這樣的棱角。就像提到老葛朗台你首先想到吝嗇,提到張飛首先想到“猛”一樣。不過,我發現你是一個充滿溫情的作家,你能把握住人性中的惡的因素,但同時又不讓這種人性下降到沒有光亮的淤泥中,你總是給他們光,用善良的目光打量他們,用希望的光(指喚醒內心覺醒和人性回歸的光)來引導他們,這一點,比較陽光。先鋒文學當然有很多優點,但作者對筆下的人物都是很冷漠的,善、惡被取消了,天使和魔鬼平等了,但大家不是都恢複為人,而都成了魔鬼,實際上缺乏一種精神提升的力量。而你的作品中有這種闊大的種子,這不僅是你的長篇,而且是大多數中短篇表現出來的共同品質。你把現實世界的複雜性揭示出來了,又透過文字將你自己內心中美好的追求表達了出來。大概跟我們這一代人生活比較平安、沒有那麼多苦難的經曆有關吧?

◎不能刨除這種可能性,但也不是絕對的。有評論家指出,殺戮、施虐、暴力、殘損與死亡,是我小說最常見的主題和意象,讀者大概認為這是我對這個世界的一種理解。其實,正如你所言,我小說裏的人物總是或多或少地表現出善良之光。我想,隻有首先理解了這一點,才能更好地解讀我的作品中的救贖與寬愛,才能理解人物每每在絕望中看到的希望。

△小說最為精彩的部分是第四章,因為現在擺在麵前的大多是對於疲塌的現實直觀描摹的文學作品,《妙音鳥》的這一部分人我看到久違的一種語言、想象的張力。這裏現實與虛幻、白天和黑夜都混合在一起了,亦虛亦實,完全超越了那種平庸的現實主義。村裏的男女老少全都被這無邊無際的瞌睡所困擾,這樣一來,這個村子成為一座孤島,而外麵則是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那種強權政治的聲音都傳不進來,它依舊運作在鄉村的傳統倫理之下。可你不是寫世外桃源,這隻是一個方麵;另外一方麵,開鐮幫的造反、瘋狂的批鬥等等,也照樣在這個村子裏上演,不過,不是在一種政治理想的鼓舞下催生的,而完全是個人私欲的滿足和彼此恩怨的解決。從這個角度來反思“文革”,讓我們看到的大概不是“文革”的革命性,而是它的腐朽性,完全是古老的傳統的渣滓的借屍還魂,這一點可能更接近鄉村的現實。我想知道,對於這一時期的曆史現實你是怎麼看的,小說中試圖提供怎樣的反思?

◎香港鳳凰衛視做了一期“樊建川和他的紅色革命係列生活用品收藏”,不知你是否收看?我看了,大為震驚,就在四川省大邑縣安仁鎮,其收藏規模之龐大是絕無僅有的。光各類紀念章就仿佛是海底世界裏龐雜紛繁的魚類,讓人眼花繚亂,主席的語錄和頭像幾乎滲透到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小的部位,從鍋碗盆碟到鍾表桌椅到學習和工作用具,幹脆這麼說吧,當時隻要是一件瓷器、一件工具、一個物品、一本書、一隻筆、一張小票,都無一例外地浸染了“文革”特殊的紅色。樊建川向觀眾講述了他的收藏和整理過程,他說最讓他感到痛苦和不安的並不是這些器具,而是他從民間收集來的汗牛充棟般的書信,那裏麵充滿了告密、陷害、恐懼、痛苦和懺悔的淚水。更多時候,樊建川說他根本不敢一一去查看,隻是簡單地做分類打包處理。從電視畫麵上,我看到那些被裝在一隻隻粗糙的麻包裏的私秘信件,它們靜靜地躺在像高低床一樣分層的巨大貨架上,形同一具具死屍無聲又無息。那一刻,我再次意識到寫作《妙音鳥》是有意義的,就像樊先生的收藏,因為人的惰性首先就是健忘。我說了這麼多,其實早就跑題了。不過,我是想借此表明,“文革”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說,在內心世界並沒有完全消失,諸如像章、瓷器、信件、語錄等,這些東西我在很小的時候都無數次觸摸過的。在我記憶當中,隻要是有紅色痕跡的瓷器,在家裏絕對是供奉在最高最顯眼的地方,別人一進家門就會映入眼簾,好像對外宣揚我們這個家庭的忠誠不二。我曾親手打碎過一隻空心的白瓷塑像,後果可想而知,父親嚴厲的懲罰了我,並警告全家人要保守秘密。那是一種天將塌下的恐慌,在我幼小的身心上烙下了疼痛的印記,也可以說是那段曆史的痕跡。任何一段曆史都不應該被輕易忘卻。作為一名作家,別人去寫那類無關痛癢東拉西扯的柔情暖意的小故事,對曆史對過去對傷痕視而不見,而我不能。已故的巴老晚年說過,他在“文革”做了違心的事說了違心的話,於是,他的存在和文字有了嶄新的價值。但願多年以後,有人談及我的創作時,不為別的,隻因我以自己的獨特的方式和激情反思過那段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