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創作空白
寂寞,是換取平安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或者說,是熬過難關所將忍受的生存狀態。不過說到“寂寞”,對茅盾而言並非自“文革”以來方有所品嚐,雖然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寂寞。
建國後,對他的尊崇達到極致,一身而二任,既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的部長,又做了中國作家協會的主席。得知自己被擬為文化部部長時,茅盾表示了謙讓之意;毛澤東親與之談,形容這把“交椅”,“好多人想坐的”,“隻是我們不放心,所以想請你出來”。(《父親茅盾的晚年》)
“十七年”那段曆史中,從榮顯的角度說,茅盾非但不寂寞,反倒燁赫之至。隻有一個問題:他以小說鳴世,原本是一位作家——然而,他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和最後一篇短篇小說,卻都寫於1948年的香港。
當然,這是否構成一個問題,因人而異。假若茅盾以做官和地位上的尊崇為享受,對創作不存殘念,那麼現實之於他倒也沒有任何缺憾。但是,他那顆作家之心未死,依然充滿渴望。
如果在“愛好”層麵上談問題,茅盾對做官談不上“喜歡”,但鑒於官本位社會的種種特殊法則,做官與不做官,在所有事情上相去何止萬裏,所以也不談不上“嫌惡”——後來“靠邊站”的時候,他就沒有覺得是一種解脫,而著實頗感苦惱。
在做官這件事情上,他心態是矛盾的;然而對於文學和創作,他卻隻有由衷的愛好。這不獨是才賦所致,也是性格上自我考量之後,所做確認與選擇。當年,“從牯嶺到東京”,茅盾由政治革命激流中心抽身,轉入“賣文為生”的職業作家角色,是他對自己人生的一次全麵和理智的估衡。他覺得,較諸縱橫天下、折衝揖讓,自己更適合燈下吮毫、垂文自見。否則,“沈雁冰”不會變成“茅盾”。可另一方麵,“茅盾”也終究是從“沈雁冰”變化而來,他的意識,連同他的文學追求,與純書齋背景的人文知識者是不同的。他做不到,抑或也不屑於去當一個遠離政治遠離現實社會的個人主義作家。相反,他願意與政治和現實社會,具有緊密關係和渠道,一直保持“在場”而非“離場”的身份。
把這些綜合起來看,大致上,茅盾願意有一定的官職(或與此相當的諸般“待遇”——它們與一個人參政之深淺有關),不過,最好是個閑職,以便他能夠擁有不少的自己支配的時間,去從事創作。
實際當然並不如願。隻當作協主席還好說,那是榮譽性的。關鍵在於文化部部長之任,外事內務紛至遝來、應接不暇。那些迎來送往、赴宴看戲、開會出訪,讓放不下創作念頭且性素好靜的茅盾,牢騷頗甚。1955、1956、1958年,處事一貫隱抑的他,三次按捺不住情緒,而公然加以流露。
一次,是他於1955年初致函周恩來,請求減少出國次數和免掉世界和平理事會常委職務,並給予創作假。信中提到自己解放後無任何創作成果(“五年來,我不曾寫作”),而這樣一個人,竟然“在作家協會又居於負責者的地位”,使他“精神上實在既慚愧又痛苦”。婉轉提出,“如果總理以為還值得讓我一試”,請求給予“一個短時期的寫作假”,先寫成大綱供領導審查,“如果大綱可用,那時再請假(這就需要較多的日子)。”這種請假方式,也是茅盾性格的體現——通常,他習慣於以“徐圖緩進”的節奏來表達和實現意願。
經周恩來批示,茅盾得到三個月創作假,至於卸職之請則未允。如所皆知,茅盾晚期小說重要作品《霜葉紅似二月花》和《鍛煉》,所出版的都僅為原計劃很少一部分,他續完兩作的願望非常強烈。此次請假,顯然以此為目的。但獲假之後,據其家人回憶,他忽然覺得“請假三個月卻去續寫舊作”,“無法向人解釋”,轉念於“隻有創作現實的題材”。於是,擬新寫一本反映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運動的長篇小說。他去上海搜集素材,並寫出了大綱,但不知何故,似乎未如當初報告中所說,提交領導方麵審查,“再請假”的行動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