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革”生活的“命”
在中國,燃燒了生命來寫作的人,我不知道路翎是不是唯一的一個,但他無疑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在別的作家那裏,看見過生命在寫作中燃燒,卻幾乎隻是在某個片斷燃燒了一小會兒,之後,隨著閱曆、遭際的變化,火焰消失了,不再燃燒,有的甚至自己起來將火撲滅、小心翼翼地整理起羽毛、慶幸它們尚未全都燒焦……就此論,燃燒了而且絕不惜命、如飛蛾撲火般把自己整個投入文學火焰的,迄今為止,路翎是我所知道的中國作家中的唯一一個。
我還想到“文學天才”之說。人們把它用在路翎身上,我不知道所指是否僅是路翎的才華。他當然才華灼人,可我在意的卻不是才華,而是文學的生命力。我認為他這一驚人稟質獨一無二,坦率說包括可能遠比他“偉大”的人——比如說魯迅——都未必擁有。文學在他體內,像地殼底下的岩漿,奔突翻湧,左衝右撞,不可遏止地尋找著爆發口。如果細細品味,許多在文學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人,其實未必生而屬於文學,他們往往令人感到都還可以有別的選擇。而路翎給我的感覺,在他生命中隻有文學這一種可能。他是那種被造就出來就注定要把生命徹底交給文學、執著於此並耗盡所有的人。如果我稱路翎為“文學天才”,將是在這樣的一種意義上。
我們常常聽說日後成大器的作家,曾經留下這樣那樣的佳話:七歲能詩、九歲屬文,如何早早顯露才賦、錦心繡口、佳句屢成、作文每每要被先生畫圈之類……路翎沒有這類佳話。他不是那種才子,他跟文學的因緣不處在辭章的層麵或令人賞心悅目的層麵上。在他成為作家之前,甚至沒有什麼人“發現”並“表揚”過他文學上乃是可造之材;在他成為作家之後,卻仍舊有不少人對於他的文法修辭不敢恭維、不以為然。他不是通過任何“正常”方式踏上文學之路。他毫不引人注意地度過童年、少年,又因戰亂從長江一頭漂泊到另一頭,來到四川崇山峻嶺某個偏僻角落勉強繼續學業,不久就以“吊兒郎當”遭到開除學籍……看上去他就像任何一個“劣等生”一樣,沒有確切的前途。誰能料到,就是這個人,不到二十歲就寫出或許是二十世紀中國最熾烈、最強悍的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的第一稿!
他不合“規範”地冒出來,使文學界不可理解。他的寫作,像是怪物:一方麵,你覺得它這也不合體統、那也不成樣子,甚至破綻屢出(胡風為之編稿時,好幾次發現情節、人物的不統一)、令人生出不登“大雅”之堂的鄙薄之意;可是,你同時卻無法回避一個感覺,那裏麵有著極度光輝以致會刺痛眼目的才具,而且是如此渾樸天成,一望而知非由人力、唯有得之於上蒼的獨鍾。在路翎麵前,事實上,每個吃文學這碗飯的人,都不能不陷入一種非常矛盾的心理;他們很容易就路翎的缺乏章法以及技術的不精美而暗暗輕視他,然而令他們無可抗拒的是,這一點點的輕視勢必被路翎作品天馬行空般的巨大的不可思議的衝擊力,完全吞沒。
對於路翎來說,他對自己所引起的不理解、驚恐、囂亂、不知所雲的囁嚅之類,業已見慣不驚。“我的東西很醜,我的東西受過不少評價,但我卻沒有從那些‘評價’得到過什麼。”是嗬,怎麼可能“得到什麼”呢?他的東西,是這樣直接地、純粹地從獨一無二的心靈中衝決出來,與所有人敬奉謹守的文學法度標尺毫無關係,又如何指望“那些‘評價’”給予恰切的回應呢?有趣的是,這位文學中的罕見的另類,雖然習慣了人們那樣的“評價”,卻仍舊為自己感到委屈,並懇求旁人的接納:
我隻能這樣說,我在這“地方”很苦痛,我在夜裏麵寫,我寫幾乎人家認不識的字,而且,我時常恐懼著我背後有一個影子……。我很“醜”,但是我願意把我的靈魂挖出來……。我希望同情。(《致胡風》,1939年8月26日)
他好像沒有明白,他的“醜”,或寫在紙上的東西幾乎都成為“人家認不識的字”,偏偏是由於他進行著“把靈魂挖出來”的寫作。人家並非“認不識”那些字,而是這些字述說的靈魂。他把靈魂挖得越深,現實便越覺得他遙不可及。他忽視了自己驚世駭俗的地方,正在於靈魂(前引胡繩評論之外,陳家康也說《財主底兒女們》“其中好像沒有一個神經正常的人,整個的像一個瘋子世界”,參見舒蕪《致路翎的公開信》)。通常,人們不喜歡所不熟悉的事物。在絕大多數人那裏,“美”隻來自於業已了解並且習慣的東西。他們會為此感到舒服、愉悅。而超出於熟悉感覺之外的東西,人們會本能地覺得不“正常”或怪異——怪異破壞了他們流暢的心境,於是他們不得不厭惡起來並在心裏念起了“醜”這個字眼。
他曾經說:“我簡直越來越不懂什麼是‘小說’了,或者說,我從來沒曾懂得它。”(《致胡風》,1941年2月2日)看起來像是憤世語,實際是大實話。我相信他從來不曾考慮過“什麼是小說”一類問題,他的作品沒有一篇可供試圖講解小說理論和形式的教授拿到課堂上作為上佳的範本,我甚至疑心他寫作過程中也根本沒有寫“小說”的意識……那個既定的、一般作家翕然以從的“小說”概念,在他純屬外在之物。他的寫作,不從“已知”開始,也不承認“已知”,卻總是從原初狀態開始。
而且,他謝絕弄“懂”的,豈僅是一個“小說”概念;他對自身感覺原初性的堅持,麵向他需要觸碰、處理的一切對象——比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