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有無窮的天地,萬倍於鄉場窮人的生涯,有大的痛苦和憎惡。流浪者心靈寂寞而豐富,他在異鄉唱家鄉的歌,哀頑地通過風雨平原……
發掘勞動者的生命意識,是路翎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一個最具特色的貢獻。
他刻畫勞動者,追求於內在的詩意。他主張“直接認識生活”,抵觸教條地、公式化地表現工農,然而這不意味著對生活采取客觀主義態度。他聲稱,“我還是浪漫派”。他的工農敘事,一麵堅持生活麵貌的原質,一麵深刻注意生活的心理潛質。他的以工農為題材的作品,被人廣泛詬病語言形態“歐化”,人物身為工農大眾,說話卻“缺少一般的土語、群眾語言”。這在當時,也是知識分子作家表現工農生活時的一個通病。因此,連他的知己胡風也誤以為他犯了同樣的毛病,而提出批評。路翎的回答讓人大吃一驚:
我說我的意見是,不應該從外表的多來量取典型,是要從內容和其中的尖銳性來看。工農勞動者,他們的內心裏麵是有著各種的知識語言,不土語的,但因為羞怯,因為說出來費力,和因為這是“上流人”的語言,所以便很少說了。我說,他們是悶在心裏用這思想的,而且有時也說出來的。我曾偷聽兩礦工談話,與一對夫婦談話,激昂起來,不回避的時候,他們有這些詞彙的。有“靈魂”、“心靈”、“愉快”、“苦惱”等詞彙,而且還會冒出“事實性質”等詞彙……(《我與胡風》)
讀這一段時,我大為震動,得到很多啟發;它讓路翎在我眼中變成一個富於思想力度與光輝的人,同時帶來了感動。在我看來,他是真正拒絕“輕視工農”的人,內心深處真正把勞苦大眾放在一個平等位置上——那就是,相信並確認工農的內心世界絕不“粗鄙”,而是和知識者一樣“文明”。過去,我們習慣於一種貌似很站在“工農立場”的觀點,即:工農大眾反感、抵觸、排斥知識化的文明語言。受這觀點影響,五六十年代和“文革”中許多作品曾經刻意描寫,工人或農民毫不掩飾地嘲笑、奚落知識分子說話的方式、口吻和詞彙。它們把這樣描寫,當作是對工人、農民的讚美,當作工人、農民的文化自豪感的體現。經過語言美醜觀的這種顛覆與“革命”,我們看到,久而久之,漢語是怎樣一點點遠離了文雅(看看現在網絡上鋪天蓋地的那些暴虐、肮髒、唾沫橫飛的留言吧),連知識階層的日常語言也以粗鄙為附。更令人不堪的是,素稱民族的美的語言錘煉者的文學,語言質地較數十年前總體明顯粗劣以外,還有惡俗化的趨勢。事至如今,回頭檢視對知識化語言的貶損,我們應能斷定是與文明進步背離的。但說實話,這種貶損在倫理上有很大迷惑性,因為它以工農文化推崇者姿態出現,人們一般都易於認為它不容辯駁。正是在這裏,我益發佩服路翎的獨立思考精神;他出人意料地指出:
精神奴役創傷也有語言奴役創傷,反抗便是趨向知識的語言。
這個見解,極富穿透性。相形之下,順順當當接受了工農大眾天然排斥知識語言的觀點的我們,就缺乏那種精神。我們可曾意識到,當我們被那種觀點背後的倫理所迷惑,讚成工農大眾生而憎厭知識語言時,反而恰恰認同了對工農的一種歧視?我們為什麼沒有想到,“不用知識語言,還以土語行幫語為驕傲”這種表現,並非命中注定,而是曆史造成的——或者說是精神上的階級壓迫的結果?工農大眾在使用知識語言之初流露出心理上的猶豫,我們為什麼沒有像路翎那樣理解為“羞怯”,理解為精神奴役創傷的殘餘,卻非要認定那是他們天性不接受知識語言?難道我們看不到翻身後的勞苦大眾親口說出新名稱、新詞彙時從心底透出來精神解放的歡愉嗎?路翎就指出:“勞動人民他們還由於反抗有時自發地說著知識的語言。”這種現象,是很明顯的。還有一點也很明顯,在農村,對脫離舊語言習慣感到“羞怯”或顯示出排斥態度的,往往是老人,年輕人卻普遍樂於接受新語言——這難道不足以說明“不用知識語言,還以土語行幫語為驕傲”的的確確是精神奴役創傷的一種標記嗎?那麼,我們為什麼不鼓勵整個社會不斷趨向知識的語言,使每個人的精神得到更大解放、更高提升,使每個人都獲取更強的思想、思考的能力(知識語言的作用歸根結底就在這裏),使我們全體社會向著民智發達邁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