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七(3 / 3)

她與小跳不同,與那些同性戀者亦不同,她是無性戀。男人、女人,在她看來,與一草一木無異了,是風景罷了,僅是風景罷了。

哥哥每晚都會來看她,買來各樣的吃的,還買衣服,買雜誌,又說些輕鬆的笑話,哥哥把她當虛弱得沒法出門的病人看似的。林雨想要解釋,卻又怕同性戀、雙性戀之類的詞兒嚇著人,倒還不如讓哥哥以為她仍沉浸在世俗的痛苦中吧。

同時,林雨也注意到,哥哥與嫂子之間,必定曾經發生過什麼,聽他們偶爾通電話,那種客氣,完全沒有煙火氣了。林雨見到這些,似乎更加慶幸自己從血跡裏開出的梅花了。這梅花,開得恰到好處,再遲幾天,說不定,她倒真的會跟“空房子”也步入婚姻的俗套了,她與“空房子”的明天,會跟哥哥嫂嫂一樣,最多換成另一個版本!

而林雨隻要不說,林永哲也決計不會問,出於對親情的共同維護,他們都懦弱地選擇了沉默,隻盡量在輕鬆的話題裏徘徊。但林永哲哪裏是個可以被假相蒙騙的哥哥?他知道:林雨在某些方麵是變了,變得過了頭,再也收不回來了。

因為擔心林雨,他曾經悄悄兒地跟過她一次梢——他現在每晚長途步行,在夜色中對“大黑痣”尋尋覓覓,順便跟蹤一下林雨,已是一件輕鬆的事。他親眼看見林雨幾次出入同一家酒吧,而那酒吧的二樓,有幾個大包間,根據他事後的打聽,是很有名氣的同性戀聚會場所。

林永哲明白了,但好像並沒有過分地痛心疾首,就像被凍壞的莊稼,挨凍一次與挨凍兩次,哪裏還會有特別的感覺。再說,這樣的結果,對林雨來說,倒未必是壞事。林永哲用他略略陳舊的倫理邏輯想:對同性戀來說,是否就不存在貞潔問題了?林雨的事情,對方肯定不會在意。隻是,將來,如何對母親交待,要解釋清楚這種事情,對一個近七十歲的鄉下婦人……

隻有想到老家的母親,想到家鄉那裏過分純樸與簡單的風氣,林永哲才會感到怒氣與負疚的又一次雙重爆炸。這可怕的一切,都怪那個“大黑痣”!“大黑痣”!

往往在半夜,林永哲都會突然地坐起來,不顧伊姍習慣性的追問,穿上衣服,坐到客廳,不耐煩地等待又一個暮色的來臨。不能再等了,他得在大街上把那個“大黑痣”以及他的同夥們給親手閹了!

5、所謂急中生智並不真的可靠,隻有小急而非大急,才會真正靈機一動:比如,急著上廁所、而奔向最近的KFC。倒是急中出錯,更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一個偏離冷靜和理性的人,與錯誤相會的概率顯然要高得多。

林永哲的那把簡易蒙古刀,不幸,正是在急中出錯的失誤中擁抱了一個無辜的陌生人。

如果非要替林永哲找一個開脫的理由,也許得怪罪季節。

距離林雨染上梅花的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了四個星期。從暮春到盛夏,季節的變換總給敏感的人帶來一種惶惶不安的焦灼。林永哲走在路上,看到人們的衣服越變越少,街邊的水果攤子,從杏子變成了桃子又變成了滿地的西瓜。下水道裏的氣味也變得濃烈起來,酸腐味從地上升起,鑽進女人們祼露的腳趾和小腿……

夏日的祼露,和變質菜葉的味道混在一起,不潔、壓抑,有種讓林永哲無法忍受的緊迫感——時間不多了,不多了,萬一工期結束了,萬一他們回老家了,萬一他們到別的城市去了……

林永哲急得臉上都生痘痘了,有年輕的同事用流行的語氣拍他馬屁:唉呀,林主任性激素還這麼旺盛呀!不會是第二春吧!聽聽,連這樣的玩笑都會刺激到林永哲!他非常嚴厲地瞪瞪那同事,從沒有過的粗暴,接著不可理喻地發起脾氣,用一串串的比喻和書麵語嘲諷那個可憐的年輕同事。事後,人們根據這個細節,一致斷定:林永哲其實已經是失控了。

當天,就在幾個小時之後,一條僻靜的小巷裏,林永哲把蒙古刀伸向一個臉上長有黑痣的男人,他試圖割斷那個人的下體,那個被誤認的家夥還算靈活,讓了一下,腿部動脈取而代之。

黑痣!大黑痣!林永哲得意而失控地大叫著,如獲至寶地衝過去。據臉上長有黑痣的受害者後來在病床上向家人回憶:我簡直以為他認識我呢,他幾乎是帶著好感衝上來的!

這句話後來成了晚報上被記者得意地引用,以說明其深入現場獲得原生態的一手資料。而林永哲的失態,通過晚報體的放大,在熟人間成了不可理愈的謎麵。

事實上,林永哲的名字並沒有在晚報上完整的出現。現在的媒體多懂得維護人權哪,一切都講究得很,仔細得很。就是鐵板釘釘、被眾人目擊的壞蛋,也一概嚴謹地稱之為“犯罪嫌疑人”,而如果尚未公開審理,則一概用其姓稱之為“犯罪嫌疑人*某”。這樣,在報紙上,林永哲就成了“犯罪嫌疑人林某”。

人們日日看報,不相幹的消息總是看得潦草馬虎,就算海外戰場上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好像也隻是等閑視之,吝嗇得連歎息都舍不得給一聲。但若跟自己的日常稍稍有些關聯的,五官就全都發動起來,成了最靈敏的信息采集器,若主人公還是熟人,那更是……唉呀,更是興奮得搖頭晃腦了……

何況林永哲呢,大小是個辦公室主任,也算是場麵上的人了,平常恨不得盡可能地結識更多的人物,也有盡可能多的人物恨不得去結識他,點頭之交、君子之交、小人之交,也可謂不計其數,到了這會兒——壞消息總比好消息跑得快,所有的熟人都反應過來,可惜晚報上的消息實在太過短小,不夠深入,他們不得不各盡所能地探聽幕後消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呀、結果怎麼樣啦等等,全都符合新聞的五W要義。為女人嗎?為錢嗎?為權嗎?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眾人八仙過海、掘地三尺,試圖找到真正的緣起。

可惜的是,新聞報道與事實真相,嫌疑人與當事人,這些本該緊密重疊的符號,卻總會呈現出扭麻花般的變異,犯罪嫌疑人林某的喜怒哀樂與心理動機,他的前因與後果,都是大海裏永遠無法打撈的針尖尖與碎片片,重要的隻是,他出事了。

出事了,多麼含糊而簡潔的定義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