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先去弄水,等你了,言哥。”大林拽過小林,咯咯笑著光溜溜跑進了浴室。
電話是劉哨打來的。言帆有點不耐煩,開口訓道:“你這廝好不曉事!不是跟你說了,沒要緊的事別來攪我嗎?更何況你早不打晚不打,偏等著……”
劉哨的口氣很急,沒理會他的指責,顧自說道:“馬家灣工地出事兒了,您必須馬上趕回來。這事兒不知怎麼驚動了老爺子,言市長說他開完會就到。電視台的記者也來了,大家夥都毛了爪兒,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您不在場解決不了!”
言帆心裏一驚,盡管還不了解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但他明白,老爹駕臨,即非小可,忙追問道:“到底捅了什麼漏子?”
“別問了,您到這兒一看就知道了。”劉哨主動掛上了電話。
言帆懊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下手很重,竟感覺到了疼。今天豈止是“不宜出行”,還他媽“不宜沐浴”、“不宜行房”,完完全全“諸事不宜”!他再一次後悔出門投看《皇曆》、沒燒香。
浴室裏傳來女孩兒的叫聲:“言哥,害羞昨的?水調好了,溫溫乎乎不涼不熱的,快進來呀……”
言帆罵了一句:“真他娘的敗興!”抄起手包,掏出幾張大票扔在茶幾上,衝出了房門。
大霧散了,關閉了近一天的高速公路終於開通。
桑塔納已開到160,車輪似抹了油,托著黑色的車體如同一枚箭頭飛一般向前射去。半個小時的工夫,距離合穀市已不到二十公裏了。照這樣跑下去,再有十幾分鍾即可到達高速公路收費站口,出了收費口隻需5分鍾就能趕至馬家灣開發區。
言帆在心中盤算著。這一下午,鬼使神差,倒黴的事一個接一個,擋都擋不住,簡直是背到了家!他不知前方還有一場什麼樣的災難在等他,愈發惶惶不安起來,把著方向盤的手開始一陣陣顫抖,疾駛的車身便連續搖晃了幾下。突然,他覺得車子劇烈地蹦起來,似硌在堅硬的石頭上,一股白煙騰地一下從車頭噴出,直撲擋風玻璃,瞬間眼前竟變得一片模糊。他一個急打輪,將車駛進緊急停車道內,刹住了汽車。
言帆低頭細看了一遍台前的儀表,隻見水溫表上的指針正在120°上晃動。他走下車,打開前蓋,見水箱正在一股股往外噴著煙一般的水汽,手一觸,熱得燙人。經過一番認真檢查,才發現是發動機與風扇之間的皮帶輪斷了!風扇不能正常工作,水箱內的水溫便一路飆升,居高不下,如此再茫目開下去,即會令發動機化作一攤稀泥!
言帆狠命地摔下了車蓋,握拳向上麵砸去,“我操他個娘!”罵過之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沒轍了,眼下隻能打電話叫劉哨開車來接自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他在心裏默默感歎著。他鬧不明白,今天,命運之神為何如此捉弄自己?
為何三番兩次與自己過不去?他摸出手機,撥了劉哨的號,卻半天不見反應,再一看,手機沒電了!他徹底地絕望了……
一陣寒風刮過,言帆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脖子,本能地將茄克外衣的皮領翻了上來。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踟躕在雪野之中饑寒交迫的餓狼,四野茫茫,孤立無援,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他頭一次感到了恐怖!
言帆毫無目的地圍著車轉著圈。猛地,他想到了一個主意,遂興奮地鑽進駕駛室,關上車門,打著了火。車掛三擋,加大油門,待車衝起之時,立即關掉發動機,憑借慣性向前滑行。
等車滑行一二百米欲停未停之際,再掛三擋,駛起來後,再關發動機,又是一次滑行……嘿,別說,這招還真行,水溫指示一直保持在100°上下,水箱也不見再往外噴熱汽。他接連不斷重複著這一套動作,汽車仿佛一隻疲憊不堪的老牛,一步步向前邁去……
待言帆“滑”到馬家灣開發區時,天已然黑透了。
劉哨正在路邊等他,一見言帆便問:“怎麼了,言總?車壞了?電話也打不進去……”
“先別問我了,快說說你這兒究竟怎麼著了吧?”
“小學校三樓牆體裂了口子!”
“什麼?你是說……”言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怕什麼有什麼。這項工程是市希望工程委員會直接撥的款,六百萬一步到位,原打算在全市範圍內公開招標、競標,他老爹考慮自己兒子的公司剛剛成立,資金短缺,手中項目也不多,便專門給曾在部隊一起混過十幾年的老下級——委員會主任徐曉冬打了電話,把這一件差使替他爭取到了手。他心裏清楚,這算不上什麼“肥活兒”,沒多大油水,希望工程款是老百姓三塊、五塊零零星星湊出來的,錢花在哪兒,怎麼花,全市幾百萬人全都大眼兒、小眼兒地盯著。為此,他挖空了心思,費盡了腦筋。白幹不賺錢,公司吃什麼?自己又吃什麼?
工程設計不敢有什麼大,建築材料倒可以靈活掌握。他把采購大權交給了劉哨,這小子不光腦子好使,而且路子廣,尤其有一副好口條,逢人三分熟,舌頭抹了油,山說海說,多難辦的事兒也能拿下來。鋼筋是從一鄉鎮冶煉廠弄來的,一噸比市價便宜五百;水泥是正規大廠進的貨,隻是略微有點受潮,一噸能省下三百。言帆算過一筆賬,經這一番操作即可有一百五十萬的進項。可如今,錢還沒焐熱,禍卻來了!
“我老爸來了嗎?”言帆劈口向劉哨問道。
“到這半天了,正在會議室休息。言市長拍了桌子,口口聲聲說要把這件事在全市曝光,要找你算賬!我看,今天您說話得格外加小心。”
二人進了校門,徑直朝一樓會議室走去。
“你不是說,這批建築材料質量沒有任何問題嗎?”
“廠家是這麼保證的,可……可誰又能想到……”一向伶牙俐齒的劉哨變得囁嚅起來。
“怎麼著,電視台也來了人?他們湊什麼熱鬧?”言帆遲疑了一下,這才推開門走進去。
“哥,你去哪兒了,怎麼這麼晚才到?”一個脆亮的女聲從側麵傳過來,“爸都等急了,發了火!”
言帆轉臉看去,卻見妹妹言紅疾步走過來,她穿著一件肉粉色的高頒羊絨衫,海藍的背帶工裝褲,腳下是白羊皮高靿旅遊鞋,一頭半長的黑發作馬尾狀束在腦後,完全一副清純少女的打扮。
“你怎麼也來看笑話,嗯?”言帆一臉煩躁,沒好氣地質問道。
“你可別不識好賴人。有人把問題反映到了電視台,碰巧是我值班接的電話,我設法穩住了他,叫他不要四處聲張,隻與我一個人保持聯係,這才……”言紅壓著惱火,爭辯道。
言帆無心與妹妹糾纏,快步走到正怒目瞪著自己的父親言立本跟前,輕聲叫了一句:“爸。”
“你還有臉來見我?”言立本手拍桌子站了起來,一把拽住言帆的胳膊,邊往外走邊喊道:“跟我去看看你幹的好事!憑這樣的工程質量,還他娘的腆著臉叫什麼揚帆公司,叫他娘的翻船公司好了!”
在場的人全都愣住了,誰也沒見過言市長發這麼大的脾氣,更沒見過他當場罵人,一個個麵麵相覷,隻好尾隨拉扯著的父子二人來到三樓。
“你給我好好瞧瞧,幹的這叫什麼鳥活兒!”言立本氣咻咻地甩開了兒子的手,向靠東頭的一間教室牆上指去。言紅搶上一步,攙住了似在哆嗦的父親。
從牆到地腳,一道斜下來的兩米多長半寸來寬的裂縫,醒目地顯現在雪白的牆麵上,乍看上去,像一棵著意畫在白紙上的仄著身子的枯樹。
言帆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劉哨附在他耳邊小聲道:“這種情況,每間屋子裏幾乎都有,就這道縫子最大。”
“怎麼不說話呀?啞吧了?”言立本仍然步步緊逼,見兒子木木地立在裂縫前,一語不吭,遂轉過身子麵對眾人說道:“我是一市之長,容不得這一類事情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同誌們哪,知不知道這座樓房是用來幹什麼的?這不是普通的建築工程,是希望工程啊!馬家灣上千個孩子正眼巴巴地等著盼著進這所學校裏讀書啊!這不是農村莊稼漢壘廁所、砌豬圈!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希望工程是百年大計、千年大計,你們的所做所為要對得起這批孩子,對得起為你們種糧、養豬、放羊、喂牛的他們的父母啊!”言立本說到這有些動情,喉頭哽咽了一下,眼圈有些發紅,長歎一口氣,接著說:“改革開放也要講覺悟。什麼是覺悟?覺悟不是空的,講覺悟就是要講道德、講理想、講奉獻,這裏的一磚一瓦用的都是全市百姓的血汗錢,要格外地珍惜啊!搞希望工程就要有覺悟講奉獻,此地無錢可賺、無利可求!想賺錢可以,去修別墅、去蓋寫字樓!還有一個來月就到了五一,這所學校等著剪彩開學呢!同誌們啊,馬虎不得鬆懈不得啊!千萬要記住這些話!”
言立本終於打住了話頭,借著這一篇長論,口氣自然而然緩了下來,方才那一番慍怒也似乎衰減了不少。此時,人群中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
言帆僵直地站到言立本麵前,吭吭哧哧說道:“爸……您,您批評得對,您放心……”
“我不放心!”言立本打斷了他的話,“記住,該修的修,該補的補,過幾天我來檢查!咱們走!”說完,衝著小女兒言紅一擺手,順樓梯走了下去。
至此,言帆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他明白了老頭子到工地來發表這一番演講的良苦用心,充分領會了老頭子的意圖。他一直擔心父親會發出“拆了重蓋”的指令,然而,剛才的話已經向他透了底,身上不知不覺生出一股暖意。到底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到底是一市之長,敬佩之心大大超過了感激之情。他不由長出一口氣,緊揪在一起的眉頭立時鬆了開來。
唉,倒黴的一天總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