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奇貨可居(1 / 3)

二、奇貨可居

馬益群沏好一杯濃茶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便在臥室裏茫無目的地轉悠起來,他感到心裏空落落的,不知此時應該幹些什麼,一陣陣的不自在。隔窗望去,隻見妻子言萍還在小廚房裏忙活著,好像是在洗刷碗筷。

今天,是這個小院雙喜臨門的好日子。頭一件,適逢馬益群與言萍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二一樁,市電視台《百姓生活》欄目的記者專程登門采訪了他們這個新近評選上的市級“五好家庭”,並錄了相。從下午開始,這座小小的庭院便人進人出、歡聲笑語不斷,全沒了往日的寂靜。可不知什麼原因,馬益群卻沒有感到喜悅。

十周年該稱作什麼“婚”,他不知道,似乎也不打算知道。

反正不是“金婚”、“銀婚”。那是什麼?“鐵婚”、“銅婚”?或是“木婚”、“紙婚”?想到“紙”字,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淡淡的隱憂,那可是一種極易破碎的物質,“情薄如紙”,想必人們躲還怕躲不及,是不會選中這東西來作結婚紀念的。

言萍倒好像很重視這個日子,給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打了電話。弟弟言帆沒露麵,可弟媳安潔卻早早到了。妹妹言紅是和馬益群的表弟付永祥一起來的。付永祥在美國“矽穀”一家電子公司擔任技術開發部主任,早有了綠卡,半個多月前專程回合穀尋找“終身伴侶”。言萍熱心之極,一個勁兒幫著牽線搭橋,接連不斷舉薦七八個女孩兒與這個北京大學畢業後赴美深造的博士見了麵,但他卻一個也沒看上。馬益群向妻子透了底,這位表弟雖說長期生活在國外,但思想卻很傳統,選擇女友的標準與條件很絕對,一是“純潔”,二是“本份”。最後,言萍才推出了在電視台做主持人的自己的妹妹言紅。誰知,二人竟一見鍾情,大有相見恨晚之慨,認識一個星期便開始談婚論嫁了。付永祥的妹妹付晴鷗是一大早兒趕過來的,她在歌舞團跳舞,有得是閑工夫,所有采買的活兒使都歸了她。

這一頓晚餐吃得很是熱鬧,在座的數付晴鷗年紀最小,圍著飯桌輪番敬酒,摟著馬益群母親的脖子“姑長姑短”不停地叫,喜得平日滴酒不沾的馬老爺子也幹了兩杯“竹葉青”。

席間,嶽父言立本市長專門打來電話表示了祝賀。

飯吃到九點方結束。送走了客人,馬益群望著清靜下來的房間,不禁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

十年工夫,轉瞬即逝,如白駒過隙。

馬益群心中長歎一聲,似有好多話想說,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十年前,剛剛分到歌舞團任創作員的女大學生言萍,不知怎麼竟相中了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燈光師傅。他記得很清楚,是言萍主動向他示的愛。那是一個中午,團裏的人都在食堂排隊打飯,從外麵趕回來的言萍誰也沒理,徑直走到他的身邊,將塑料飯盒往他手裏一塞,說了句“二兩飯,豬肉蒜苗”,便尋了座位坐下來。他怔了好半天也沒有反應過來。打好飯菜,他坐在了她的對麵,吃飯時,便聽她小聲問道:“你有女朋友了嗎?”“沒有。”“為什麼?”“我一個工人誰能看得上……”又一句話從她嘴裏冒出來:“你看我行嗎?”他實實被這個女孩兒的直率與大膽驚呆了……第二天,他倆的事便在團裏傳開了,一時間竟沸沸揚揚。他至今也沒弄明白言萍究竟看上了自己哪一點,忠厚?老實?勤勞?抑或聽話?十年過去了,他始終投有找到答案。結婚時,他才知道老丈人是個高幹,在市政府裏當著秘書長。此後不久,言萍便人了黨,兩年不到,遂擔任了歌舞團的書記。去年春天,一紙調令又將她按在了文化局副局長的座位上。十年中,夫妻倆一民一官各忙各的,倒也相安無事。她對公公、婆婆也算得上關心、尊敬,從不見有什麼大小姐的脾氣與架子。一切平平淡淡,似一潭不流動的水。

惟一令他倆堵心的是,同床十載,言萍竟沒懷上一個孩子,兩口子中醫、西醫看了無數,也沒查出是誰的毛病,中藥、西藥輪番進攻,也沒攻出個所以然來。

想到這,馬益群不免長出了一口氣。他喜歡孩子,男孩、女孩都喜歡,隻要有一個就行,他覺得,正因為沒有孩子,偌大的院落才會變得如此冷冷清清,幹活、掙錢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他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自己!他想孩子想得發了瘋!

然而;他發現言萍似乎並不怎麼在乎這件事,一天到晚照吃、照喝、照說、照笑,莫非當官的人血冷?他追憶著下午言萍接受記者采訪時的情形:一臉謙遜,輕鬆、自然,回答問題邏輯嚴謹、不卑不亢,他記不清她都說了些什麼,隻記得“我也是普普通道老百姓中的一員”、“我每天過著的也就是普通的老百姓的日子”之類的話反反複複重複了好幾次。之後,記者們拍了她擇菜、洗菜、切菜、炒菜的鏡頭,又拍了她洗衣、晾衣、熨衣、縫衣的鏡頭,還拍了她給公公喂藥、給婆婆洗腳、剪趾甲……他知道她很興奮,雖然在極力掩飾著內心的喜悅,但那始終彎著的眼角即可說明一切。整個下午,她就像舞台上的一件道具,聽憑導演的安排、調遣,任人們隨心所欲地操縱著、演示著。

馬益群有些心疼起妻子來,這又是何苦呢?當不當這個“五好”又有什麼?莫不是言萍她又要高升?這就是一個信號?他像是有些醒悟了。

“一個人坐這發什麼呆呢?”言萍邊解圍裙邊推門走進臥室。

“你又要去哪兒?”馬益群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麼去哪兒?這大黑天的我能去哪兒?你可真逗。”

“我是說,你是不是又另有任用?”

“別瞎猜了,我這副局長也就當到了頭,你忘了,下個月我還要率歌舞團去香港呢。”言萍坐在沙發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一下午可把我累壞了,骨頭都軟了。”說著,脫去了鞋,斜倚在了丈夫身上。

“十年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呀!”言萍不由感歎一聲。

“是啊,十年前這間屋裏是咱們倆,十年後這間屋裏還是咱們倆。”馬益群的話中透出一種無奈與怨氣。

“又想孩子了?”

“想,打心眼兒裏想啊……”

“真想?”

“真想!”

“既然如此,我倆今晚何不再試一試?”言萍斜睨了馬益群一眼,“你表妹付晴鷗剛才又幫我尋來了一個偏方。”

馬益群一下子興奮起來,起身走到床邊,抄起了棕毛笤帚。突然,他一拍腦門叫了起來:“你看我這腦子,差點忘了,咱爸說,為了慶賀咱們結婚十周年,要送咱一件珍貴的禮物呢!”

聽到公公要送禮物,言萍一掃臉上的倦容,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一躍而起,埋怨道:“這事你怎麼不早說?一耽擱就是該睡覺的時候了,爸、媽在那屋恐怕已經等得著急了呢。”邊說邊湊到衣櫃的鏡子前去整理頭發與衣著,嘴裏還哼起了小調兒。

馬益群納悶地看著她,奇怪一個三十四五的大人怎麼一瞬間竟變得像個貪嘴的孩子?他似看陌生人一般細細打量著妻子:中等身材,因從未生過孩子體態依舊輕盈,圓圓的臉龐,精心修飾過的短發,略顯平坦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近視眼鏡。

“傻愣著幹嗎?還不快走!”言萍一把拉起丈夫,催促道。

馬家老兩口住在北屋。言萍二人先敲了敲門,聽到老爺子的咳嗽聲,這才推門進來。

“爸,今兒累著了吧?聽益群說,您找我們有事?”言萍小聲問道。

馬老爺子滿臉通紅,顯然是方才的酒勁還沒下去,正坐在八仙桌旁邊的木椅子上一口深一口淺地喝茶。老太太則戴著花鏡坐在床上,擺弄著一堆早已做好的針線活。

“坐,小萍,先坐下。”打二人一結婚,老人就一直這麼稱呼兒媳婦。

言萍搬個方凳,靠近了老爺子,雙腿並攏,規規矩矩坐在上麵。馬益群則尋床沿坐到了母親身旁。

“今天我們老兩口好高興啊!不容易,不容易呀,你這市長的女兒,自己也當著局長,能嫁給我這個窩囊兒子,在這小院裏一住就是十年,難得啊!咱兩家本就門不當、戶不對,我們高攀了,委屈你了孩子!”平日話語不多的老人借了酒勁一下子滔滔不絕起來,見言萍似要說什麼,忙擺擺手道:“聽我說,娶了你這個兒媳婦,我們老倆口臉上有光身上長勁啊!這不,剛才和你媽商量過了,怎麼著也得謝謝你,謝謝你這十年的苦心,謝謝你對我們的照顧……”

“您可別這麼說,這都是我們當小輩兒的應該做的,況且我也沒做什麼……”言萍一臉虔誠。

“雖說你倆結婚十年也沒生下個一男半女,可這不能怨你們呀,再者說你們不也是一直在想辦法治病嘛。是啊,如果一切正常,我孫子這會兒也該八九歲滿地跑了……”老爺子遺憾地搖了搖頭。

聽到這,床上的馬老太不由得長籲了一口氣。言萍扭臉看去,才看清婆婆擺弄的是一堆早已做好的小孩用的褲褂,有單的,有棉的,有花的,有素的。見此,馬益群的臉也長了許多。

“盼著吧,我相信老天爺是不會虧待我馬家的……”馬老爺子邊說邊從椅子上站起來,蹣跚著走到一個朱漆木櫃跟前,緩緩地從褲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捅開櫃上的一把老式銅鎖,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長條綢布包裹,輕輕地放在八仙桌上。

“打開看看……這是我們當老人的一點心意,祝你們倆白頭偕老,早早地治好病!”

言萍看了丈夫一眼,站起身伸手解開了布包上的帶子,隻見一個兩尺來長的紅木匣露了出來,濃烈的樟腦昧和著幽然的木香一齊鑽入了她的鼻孔。她將雙手在褲子上蹭了蹭,然後,屏住呼吸謹慎地取下了匣蓋:一幀裝裱完好的字畫似熟睡的嬰兒一般靜靜地躺在裏麵。

“這東西在我們馬家差不多已經有一百年了!”馬老爺子發出一聲慨歎。

夫妻二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有吱聲。

馬老爺子將桌上的雜物一一挪走,取過一條白淨的幹毛巾在桌麵上反複擦拭了幾遍,平鋪開那一方綢布,雙手提出畫軸放置布上,這才解開拴在上麵的絲絛,一寸寸展將開來……

這是一幅古畫!盡管保存得十分精心、仔細,仍能看出紙麵已有些發黃,鑲於四周的深藍綾布也消褪了原有的光澤,泛出一片灰白。

馬老爺子擰亮了桌上的台燈,不無驕傲地說:“看看吧,小萍,你能不能看得出這是誰的玩藝兒!”

言萍、馬益群雙雙將頭湊到燈下,隻見畫的右首赫然寫著六個楷體大字:“二女踏秋千圖”。

題左是畫,畫的下端乃是一首行草書寫的“七律”,字體瀟灑飄逸,剛柔兼備,流轉秀潤,似蛇行龍舞:

二八嬌娥美少年,綠楊影裏戲秋千。

兩雙玉腕挽複挽,四隻金蓮顛倒顛。

紅粉麵看紅粉麵,玉酥肩井玉酥肩。

遊春公子搖鞭指,一對飛仙下九天。

言萍顧不得仔細欣賞畫麵,先自急急地朝畫的左首題款處尋去,隻見一行小字端然透出紙麵:“唐寅戊寅年夏日題繪”。字下有兩印紅色方章,一為行楷陽文,日“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一為篆體陰文,日“百年障眼書千卷,四海資身一枝筆”。不由心中一陣狂亂,有些口幹舌燥起來,但仍不動聲色地低著頭,一語未發。

她轉眼朝畫麵看去:遠方一座青山,寶塔矗立山上,近處數棵綠楊,一架秋千上,兩個妙齡少女正酥胸微露玉臂輕搖蕩漾於半空之中……線條清勁纖細,設色妍麗,其景清雋峭利,其人活潑灑脫、形神俱備。

馬老爺子見二人均默不作聲,呷了一口茶說道:“這半天還沒看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