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賊心,沒賊膽(1 / 3)

三、有賊心,沒賊膽

早上,劉哨一如既往第一個起了床。晨曦透過窗上的布簾照進了臥室,使得房間有了些許朦朧的亮光。他朝躺在身邊的妻子看了一眼,見她依舊睡得香甜,一隻豐腴白晰的胳膊伸出被外搭在他的胸上。他小心地拉起妻子的手腕,將那裸臂輕輕塞進被子裏,悄無聲息地下了地。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打著煤氣灶,蹾上一壺水,這才來到廁所,坐在便器上開始考慮今天一天的工作安排。

馬家灣小學校的維修加固工程整幹了一周,現在已進入了尾聲。質量究竟如何,他心裏依舊沒底。這批廉價的建築材料是自己采買來的,省下的錢卻沒自己的份,統統揣進了言帆的腰包。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想到這兒,劉哨心裏有些忿忿不平起來。工程沒事便罷,一旦出了事自己就得吃詿誤,我一個臭開車的,憑什麼無緣無故替他擔這幹係?可事已至此,再說這些淡話又有什麼用?隻有到工地上盯緊點才是正理。另外,晚上得抓空兒到言市長家去一趟,這可是“妻辦”直接下達的“政治任務”,無論如何耽誤不得,否則……劉哨匆匆利了牙、洗了臉,廚房裏的水正好開了,遂灌進暖壺裏。清晨起床第一要務便是這燒開水,妻子一睜眼便要用的,絲毫馬虎不得。然後是煎雞蛋、沏奶粉、取出麵包和果醬,隨之推開小屋的門,把兒子劉暘叫醒。

“幾點了?大清早的鬧這麼大動靜,還讓不讓入睡了?”劉哨的妻子孫美玉翻了個身,閉著眼,嘟嘟噥噥發出了這天的第一聲訓斥。

“沒事,沒事,我注意行了吧?你接著睡,還早哪。”

孫美玉是市立醫院婦產科的大夫,醫院離家很近,步行五六分鍾的路程,早上八點上班,七點半起床都誤不了。按劉哨的說法,也就是“三個屁股”的道——“撅屁股就起,抬屁股就走,扭屁股就到”。

“哨兒,昨天晚上跟你說的事你沒忘吧?”孫美玉睜開了眼,打了個嗬欠,“我哥轉業回來都三個多月了,老這麼待著誰也受不了。我看你根本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大小他也是個連級幹部,統領過百十號的人,整天這麼閑逛,擱你你行?”

“瞧你說的,你哥就是我哥,你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不放在心上?老虎拉車——誰趕(敢)啊!”劉哨邊嚼著麵包,邊笑嗬嗬地應道。

“少跟我這兒逗貧,你呀,茶壺嘴兒鑲金邊,也就是這張嘴好。反正我跟你說了,辦不辦、上不上心你自己掂量著。行了,我還得再睡會兒呢。”孫美玉扭轉了身子,不說話了。

劉哨一口喝幹了杯中的牛奶,抹了下嘴,抱起兒子走出門。

此刻正逢人們上班的高峰,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車已列陣成行,似出爐的鋼水一般熱騰騰向前湧動著。劉哨小心翼翼地駕駛著汽車,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公司這輛切諾基雖說老了點舊了點,可跟自己的私車一樣,想啥時候用就啥時候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衝這,言帆對自己也還算夠意思,他還說等公司有錢買了好車,就把他那輛桑塔納下放給自己。

一分錢不用掏,就開上輛2000,知足吧你!他看一眼身邊的兒子,不由生出一絲得意。這小於比自已有福,這不,剛三歲,就進了市府幼兒園。多少人打破腦袋想把自己的孩子送進這所全市最好的幼兒園,可有幾個能遂心如願?聽說,園長竟是個大學本科畢業生呢。是言帆以他自己子女的名義將劉暘安排進去的,想到這兒,他不禁有些感激起言帆來。突然,一輛飛馳的自行車緊貼著他的車身竄了過去,見此,劉哨急踩刹車,脫口罵道:“喔操——”車震了一下,他發現,兒子劉暘正用小眼睛好奇地瞪著自己。

汽車繞過一座立交橋,駛上濱河路。路邊上開設著一個蔬菜批發市場,裝載著各種不同瓜菜的三輪車、手推車不斷穿梭往來。劉哨格外加著小心,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肩扛一捆大蔥的漢子正欲橫穿馬路,遂提前踩了刹車。

“喔操——”車一震,一句尖嫩的罵語從劉暘的嘴裏冒了出來。

“兒子,說什麼哪你?”劉哨一臉驚愕,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怎麼——”“我……我是跟你學的……”劉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怯怯地說:“每天坐你的車,你……你每次刹車不都是這麼說的嗎?”

“唉!”劉哨暗自歎了口氣,辯解道:“你聽得不對,我說的是……是‘喔靠’,這是跟香港人學的,聽清楚了嗎,是‘喔靠’。”

劉暘委屈地噘起了小嘴。

汽車總算從農貿市場中鑽了出來,再過一個路口就到市府大街了。劉哨感到輕鬆了許多,從衣袋裏摸出一棵煙叼在嘴上。汽車逼近十字路口,正欲前行,不料,一下子亮起了紅燈,他條件反射地一腳蹬上了刹車板,未及點著的煙卷便從嘴裏掉下來,不經意地又冒出一句:“喔操——”劉暘大聲叫了起來:“爸,你騙人!你說的不對,這回我聽清了,你說的根本不是‘喔靠’,真的是——,”一時間,劉哨恨不得立馬抽自己一個響亮的嘴巴!

孫治方望著空蕩蕩的小屋感到一陣出離的煩躁,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的香煙,一個上午不到,那起床後才啟封的煙盒已明顯癟下去了一大塊。這間花400元錢租來的農民小屋僅有一扇報紙大的窗戶,因為爐子滅了,屋裏冷,他沒敢把窗子打開,怕凍著正趴在床頭寫作業的女兒。小屋裏的煙氣越來越濃,使得這原本昏暗的狹小房間變得一片模糊。他覺得嘴唇發幹,嗓子眼裏似在向外冒火,兩個眼皮被熏得一個勁兒發酸,他用手將臉前的煙霧向左右兩邊趕了趕,頭腦才漸漸清晰起來。

轉業之前,孫治方在陸軍某部偵察連擔任連長。他上過軍校,懂得管理,這一彪人馬讓他調理得有規有矩,生龍活虎一般。不料,在一次於榴彈實彈投擲演習中,一個上海籍的學生兵因心中膽怯,手榴彈投出後嚇得忘了臥倒,飛濺的彈片崩掉了他的兩個手指,作為直接責任人的孫治方自然難逃其咎,雖沒背上什麼處分,卻毫無商量地被列入了轉業名單中。

元旦後他脫了軍裝回到了合穀,行李還沒放穩,妻子就遞過來一張《離婚協議書》。他知道當教師的妻子早就與他沒了感情,幾年前便和學校的一個副校長偷偷好上了,隻是礙著“軍婚”,辦不了離婚手緒。感情需要培養,培養需要時間,可軍人一年隻有一個月的探親假,更何況趕上緊急戰備還休不了,自己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雨露根本灌溉不了妻子那塊幹涸的土地。他絲毫沒有猶豫就滿足了妻子的願望。房子是一套不大的獨居室,妻子單位分的,自然沒他的份兒;簡陋的幾樣家具值不了幾個錢,他表示自己用不著,也歸了對方;但他堅持女兒孫芮要歸他撫養,他擔心乖乖女在後爹跟前受委屈。

在《協議書》上簽過字後,他便被“淨身出戶”,進門時背著什麼,出門時依舊背著什麼,隻僅僅多了一個上小學的女兒。他相信,隻要自己有了可心的工作,會有能力把女兒養大成人的。

三個月一晃過去了,市複轉軍人安置辦公室給孫治方提供的幾個崗位,竟沒有一個適合他。先是說環衛局需要一個司機班長,可他沒有車本;後來介紹他去市文聯做辦公室副主任,對方又嫌他沒有地方院校的本科學曆;再後便沒了音訊。

雖說他兜裏揣著幾萬塊轉業費,可這是有數的錢,花一分少一分,用一塊沒一塊,有多少積蓄也抵不住坐吃山空。無奈之中,他隻好找了妹妹孫美玉。他知道妹妹當著市立醫院的大夫,是個大家都用得著的角色,認識的人多,自會有一張關係網。他第一次領悟到,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將是他到地方後麵臨的第一個課題。到底是一奶同胞,妹妹沒容他把話說完,就把這事兒痛快地攬下來,還衝他發了脾氣,怪他為什麼不早點兒把困難告訴自己。“哥,不是我說你,你這是當兵當傻了。你以為你是誰?部長的兒子?省長的女婿?不求人不托人,好工作會輪著你?雖說現在下崗的分流的烏泱烏泱的,可這麼大一個城市,哪個單位投有三個兩個空位子?行,這事兒我幫你,不衝你,單衝著我們芮芮我也得管。”孫美玉格外喜歡孫芮,人前人後總誇自己這個侄女長得漂亮,說她像個小公主。

待見了妹夫劉哨之後,他才知道劉哨在一家公司裏給言市長的兒子開車。為孫治方托人安排工作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劉哨頭上。

孫治方又點著了一棵煙,偷眼看去,見女兒孫芮仍舊專心致誌地在寫著作業,便起身拉開了床頭上的照明燈。女兒扭臉看了看父親,連連咳嗽了幾聲,什麼也沒說,又埋下頭去。

孫治方輕輕走到門口,拽開一道門縫,一股涼風立刻頂了進來,他打了個哆嗦,急忙將門掩緊,隨手掐滅了煙。

十天前,劉哨用車拉著孫治方去了市長家。那是個休息日,正巧趕上言市長在家。但那一次經曆,卻令他納悶了多日,百思不得其解。

為這次行動,孫治方進行了充分準備。他從銀行裏取出兩千塊錢,先買了四條好煙,有兩條“三五”、兩條“紅塔山”,他不知道首長喜歡抽什麼牌子,但“外煙”、“國煙”都預備了,全由首長隨意選擇吧。又買了四瓶好酒,茅台、五糧液、劍南春、老白汾各一瓶,麯香的、絳香的、濃香的各具特色。最後,又買了四筒好茶葉,花茶、紅茶、綠茶、烏龍茶一應俱全。這些東西滿滿當當裝了一手提袋。他記得美玉跟他說過:“現在這年月,不管多硬的多鐵的關係,上人家門也不能隻憑著一口紅嘴白牙。”盡管如此,他仍覺著心裏沒底。

劉哨一路上叨叨個不停,反複介紹著自己與言家的關係,一臉的自豪與自信。

“放心吧,哥,咱這次保證是牆頭上割草——一趟成功!我跟言家什麼關係?你興許不信,言帆跟我是哥們兒,鐵著呢!瞧見這輛車沒有,這就是言哥們兒送我的。市長家又怎麼著?咱是熟門熟路,照樣平趟!”

“我信,這事兒就靠你了,辦成了,我不會忘了你的好的。”

“說什麼哪,哥?咱倆誰跟誰?見外,小瞧我,是不?”

“我不是這意思。”孫治方趕忙解釋。

摁響門鈴之後,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人開門把他倆引了進去。

這是一座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房間很多,也很大,但卻如普通人家一樣,無論裝飾還是家具,都極其簡單、平常,未見一點豪華氣象。客廳裏擺著一大倆小布藝沙發,地上鋪著奶白色的地磚,一個玻璃長條茶幾上擺放著一套粗瓷茶具和一盤本地產的蘋果。貝是四周的粉白牆壁上掛著許多字畫,也弄不清到底是哪些名家的手筆,卻卓然平添了一種獨有的文化氛圍。

孫治方感到有些拘緊,愣愣地站在客廳中央。

“怎麼搞的嘛,怎麼讓客人在這兒幹站著?”隨著一聲話語,不知從哪個門裏閃出一個體態臃腫一頭白發的老婦人,“劉哨,阿姨可又要批評你了,你是這兒的常客,可人家是第一次上咱們家來,你就不會替我張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