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楊阿姨。”劉哨滿臉堆笑快步迎上去,攙住了老婦人的手臂。“我這才幾天沒來,您又顯年輕了,您瞧您這氣色,白裏透著紅,紅裏透著粉……抽空還真得向您請教請教養生之道!”
老婦人聽了劉哨的話顯然覺得很受用,攏了一下頭發說道:“不行了,老嘍,你看我這一頭白發……”
“楊阿姨,這您可就說錯了,您沒見電視上那些老牌電影明星,田華、於蘭、張瑞芳,跟您一樣,全都是滿頭銀絲,那叫一個精神!顯示著資曆、身份、氣質,老革命,老幹部,一般人想學能學得來?”
“瞧你把你楊阿姨說的,我哪兒能跟人家比?老了就是老了,自然規律嘛……”
孫治方猜到眼前的老婦人必是言市長的夫人,趕忙湊上一步,說道:“您好,楊……楊阿姨。”他感覺說出的話有點勉強。
“你是……”
“我哥。噢,我媳婦美玉的親哥,孫治方,剛從部隊轉業回來。”劉哨邊扶婦人坐下邊介紹著,“到家好幾個月了,一直沒碰上合適的工作,想求您和言市長給他們下邊遞個話兒。這事兒我們言總沒跟您提過?”
“倒是打來個電話。老頭子這一陣都快忙死了,市政建設發展得這麼快,不說開幕、剪彩的事安排不過來,光那些請老頭題匾、題詞的就擠破了門……這不,這會兒樓上書房裏就一屋子人。”老婦人轉了話題。
“這事兒給您添麻煩了。”孫治方把話題扯了回來。不經意之間,他發現市長夫人在自己帶來的手提袋上掃了一眼。
“從早起一睜眼老頭兒就鑽進書房忙活開了,給這個寫完了給那個寫的,我攔都攔不住。”市長夫人續上了自己的話頭,“書法界的朋友說老頭兒的字自成一體,有大家風範,字裏行間總有那麼一種威武之氣,任什麼人也摹仿不了……”說完,又看了一眼地板上的手提袋。
見此,孫治方站起身,提起帶來的東西遞了上去。“阿姨,來得匆忙,也沒顧得上給您……”
“這是……”
“噢,隻是一些煙、酒和茶葉,我的一點兒心意……”
孫治方感覺到有些不自在,給人送禮在他來說還是頭一回。憑著偵察兵特有的敏感,他發覺市長夫人身體向前欠了一下,隨後又端然坐了回去。
“小孫啊,你這個部隊幹部怎麼也學會了這一套呢?阿姨不是批評你,黨風廉政建設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的努力,這努力不能僅僅停留在嘴頭子上。老頭兒是一市之長,可無論多大的官都是人民的公仆,是所有公民共有的仆人,不好幹,累死人喲!如果我沒猜錯,你是黨員吧?黨員更應該知道關心他,愛護他,他怎麼能收受別人的禮物呢?再者說,言市長素來就不喝酒,煙也戒了十幾年了,這些小劉都清楚,你拿來的這些東西在這兒根本派不上用場。”這一番話,市長夫人幾乎是一氣連聲說出來的。
孫治方一下子愣住了,手足無措不知遭該怎麼辦才好。
“我,我……隻是……想……”
“小孫啊,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東西不能收,我可不是嫌少,確實用不著啊。工作的事兒不能心急,要相信組織、依靠組織,相信上級領導是會做到人盡其才、才盡其用的。當然,遇到適當的機會,我和言市長是會關照的,革命同誌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嘛,何況你還是小劉的大舅哥。”老婦人話說得十分圓滿,輩兒分得也滿清楚。
劉哨也顯得有些尷尬,但很快便緩上了笑容。“楊阿姨,您說得對,我們聽您的。”
“就是嘛。對了,”市長夫人轉身叫住了正在續茶水的保姆,“徐嫂,你去把櫥子裏的那兩瓶‘酒鬼’拿來,讓小劉抽空把它喝了吧,省得占地方。”
“哎,楊阿姨,這可不行,我這當小輩的還沒孝敬您,您哪能……”劉哨連連擺手,他知道這高檔酒的價值。
兩瓶裝潢精美的“酒鬼”酒放在了劉哨麵前。
“少跟你阿姨來這虛頭巴腦的,不拿走以後就別登這個門。”市長夫人看了孫治方一眼,扭過頭去對劉哨說:“我可不是送你禮,主要是這東西我這兒沒地方擱。記住,開車的時候可一滴都不許喝!”
孫治方隻能木呆呆地看著闊大的客廳發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這個院落的,隻覺得腦子裏亂哄哄的理不出個頭緒。直到進到車裏,仍在檢索方才是否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
“哨兒,我是不是……”
劉哨朝手提袋裏瞟了一眼,歎道:“你沒聽人說過嗎,‘三五、紅塔山,其實很一般;玉溪、一枝筆,投啥了不起’呀。”
孫治方真事兒似的搖了搖頭,“那這茅台、五糧液……”
“讓人露了怯。大怯!”劉哨一腳朝油門踩去,切諾基箭一般射了出去。
如今,辦點事兒真難啊!孫治方長籲一口氣,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屋裏顯得很安靜,隻有女兒手中的筆與紙本摩擦時發出一陣陣“沙沙沙”的輕響。難為孩子了,這鬼地方連個桌子都沒有,她隻能趴在床邊做功課,每天還要乘公共汽車跑出十幾裏去上學。聽說這馬家灣小學就要蓋好了,到那時,就讓孫芮把學轉到這邊來……相信一切都會逐漸好起來的!
孫治方的手輕輕搭在了女兒削瘦的肩上……
“祝劉哥榮升!”
“願咱哨兒爺步步登高!”
餐廳裏一片酒杯的碰撞聲……
今晚在這裏唱主角的是劉哨。下午快收工的時候言帆來到了小學校工地,樓上、樓下、室內、室外仔細檢查了一番,對施工的質量感到十分滿意,隨後將公司的全體員工招集到一起,鄭重宣布任命劉哨為公司辦公室副主任,工資在原有的基礎上加三成,並強調了一句:“咱也遵照國有企事業單位的規矩辦理,劉主任的工資從今年一月開始補發!”
劉哨聽了,竟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感到一陣陣發蒙,怎麼突如其來一瞬之間“哨兒爺”就成了“劉主任”?
眾人也是許久才醒過悶來,這劉哨有什麼本事?不就是一介車夫嗎?但總經理的任命不容你不信,於是便開始鼓起掌來,於是便開始起哄叫劉副主任請客。
這會兒,這頓飯剛拉開序幕。言帆緊挨在劉哨身邊,不停地勸他酒,不停地向眾人稱讚劉哨以往的業績和特有的長處。
劉哨開著車,不敢沾白酒,但心裏高興,便端著一杯紮啤應景。
事先他給妻子孫美玉打了電話,隻說晚上有個應酬,讓她和兒子別等他,沒告訴她實情,一心想見了麵再給她一個驚喜。
“眾位,我說兩句。今兒承蒙言總提攜,各位哥們兒、姐們兒捧場,劉哨我在這兒表示感謝了。大夥難得一聚,沒別的,酒要喝舒坦了,菜要吃足實了,別淨琢磨著怎麼給我省錢。”劉哨確實感覺到這有個一官半職的和平頭百姓、掏錢的和蹭吃的明顯不一樣,這會兒自己說出的話都這麼有底氣。他開始盡情發揮獨有的長處,侃道:“‘文化大革命’時期有個‘三要三不要’的原則,不知大夥兒記得不記得。現而今吃飯也得講究‘三不要原則’,一是不要客氣,二是不要猶豫,三是不要說話。”
第一條是總綱,綱舉目張,坐到桌上你一勁兒客氣,還吃什麼?
其次是不能猶豫,菜一上來,您就得抓緊時間確定目標迅速下家夥。對了,您一通兒比較、篩選,哪個菜是高脂肪,哪個菜是高蛋白?哪個含維生素B,哪個含維生素A?這是軟炸蝦還是軟炸裏脊?那是紅燒蹄筋兒還是紅燒魚肚兒?得,等你尋思一個溜夠再出手,還有您的份嗎?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要說話。別人不停地吃您不停地白話?那得少吃多少?
“……有趣。”
“……精辟。”
“……在理。”
眾人邊吃邊附合著,現身說法,誰也沒客氣,誰也沒猶豫,誰也沒再多說一句話。
惟有言帆矜持地小口抿著杯中的白酒,似在思考著什麼。
好一陣兒,才湊近劉哨的耳朵小聲問遭:“你上次和人簽的購買鋼筋、水泥的合同在哪兒放著呢?”
“就在我車裏……”話一出口,劉哨就後悔了,他原想複印一份自己保留下來,可一直沒抽出工夫。
“飯後你把它拿給我,省得以後找事兒!”
“嗯……行。”劉哨已沒有退路可走。
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半鍾頭。眾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最後一次舉起了杯,“祝……”究竟都祝了些什麼,劉哨沒聽清楚;這一番祝願究竟是誠心還是不誠心、情願還是不情願,劉哨也沒搞明白。
結了賬,一夥人紛紛散去。言帆逕直走到切諾基跟前,拉開門,坐到了劉哨身邊。
“那東西——”
“噢,在這兒,我給您拿……”劉哨不知怎麼覺得一陣心慌,手有點不聽使喚,好半天才從座位下邊的手包裏抽出了那兩份合同。
言帆小心翼翼地將東西疊好放進自己包裏,隨後抽出一個信封遞到了劉哨麵前。
“哨兒,咱是哥們兒,跟他們不一樣。我對你如何,想必你心裏清楚。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大家的飯大家吃,有我言帆花的錢,就有你花的。”
“這……”劉哨一下猶豫起來,他知道這信封的分量,裏麵裝的決不會隻是三百五百。
“跟我客氣,是不?往後咱哥們兒在一起混的日子長著呢,水深水淺的咱都得互相扶著一起趟……收著,再推,別說我跟你急!”言帆一把將信封塞進了劉哨上衣兜裏。
劉哨一側身,猛然間,他覺得有個人正趴在切諾基的車尾透過玻璃往裏窺探,隻見那人戴著禮帽,似穿著一件風衣,沒容他看清長的什麼樣,那人便飛快地閃開了。
劉哨好生奇怪,隨手擰開車門迅疾來到車外,朝身後望去:連個人影都沒有……
“他媽的,莫非今晚見了鬼?”劉哨嘟噥一句,轉身鑽進車裏。
“哨兒。”言帆點著一棵煙,吸了一口,塞到劉哨嘴裏,“今兒高興,我帶你找個地兒消遣消遣。城南剛開了家‘輕鬆一刻’洗浴中心,按摩小姐中有兩個鮮族妞兒,人長得漂亮不說,技藝那叫一個全麵、純熟。為她倆我專程去了兩次,那感覺……”
一聽這,劉哨連連擺手,“得了,言總,我可幹不了這個!我陪著您洗個澡行,完了,您自己該幹嗎幹嗎,我得回家,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那位。”
“不是打電話請假了嗎?不用你花錢,我買單。”見劉哨依舊搖頭,言帆笑了笑又說:“你呀,純粹是想不開!人生在世能掙巴多少年?及時行樂,懂嗎?記不記得《茶館》裏王掌櫃是怎麼說的,‘從前是有牙沒有花生仁,現在是有花生仁沒牙了’,仔細琢磨吧你,這裏邊的道理深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