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益群真的被驚呆了!他看到的是一張印刷精美的拍賣行廣告,那廣告欄雖說離他尚有一段距離,但由於“拍賣”二字標的字號很大,他還是能夠看清楚的。要緊的是廣告中央印著一幅畫,那畫他也看清楚了,那竟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二女踏秋千圖》!
“要開車了,老馬!就等你一個人了。”言萍探出車窗催促道。
他急欲一步躥到那廣告跟前看個究竟,但電車上的妻子已經在喊他了,隻好戀戀不舍地上了車,匆忙中扭頭向身後的建築物看了一眼,見那上麵赫然綴著四個大字:郵政總局。
整個晚上他都顯得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二女踏秋千圖》是父親送給他和言萍結婚十周年的禮物,稱得上稀世珍品。臨出來時,曾見言萍把它小心翼翼地鎖進了盛放被褥的箱子裏,怎麼會一夜之間飛到了香港?不僅如此,而且竟然堂而皇之地印在廣告上,被推到市場上當眾拍賣?莫非自己看花了眼?或是這《秋千圖》當年唐寅畫了不止一張?他感到心窩裏似塞進了一團亂麻,怎麼努力也捋不出個頭緒來。
他想把自己的發現及疑慮找個機會告訴言萍,但最終還是忍下了。
心急火燎地盼著演出結束了,吃過夜餐,馬益群便推說頭疼,逕自上床躺下了。言萍走到床前用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問要不要找個醫生看看?見他搖頭,便說還要找幾個頭頭開個小會,研究一下今後幾天的工作,順便為他找點藥,隨後走了出去。
言萍前腳剛出門,後腳馬益群便穿好衣服,一個人溜了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悄沒聲地下起了小雨。人都說,香港的春季多愁善感,“晦”人不倦,竟果真如此。他顧不得再回去拿雨具,見前方有一輛灰頂紅身的“的士”亮著“空駛”的紅燈開過來,遂伸手攔下,打開前車門,一縮身坐了進去。
“郵、政、總、局。”他怕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話,一字一字地咬著字音。
“不行的,不行的啦……”司機扭過臉,手指車門示意他下去。
馬益群一臉茫然,難道香港的出租車也有拒載一說?
“你……你不去?”
“不是的啦,”司機又用手指了指身旁的副駕駛座,“先生你肯定是從大陸第一次到香港來,不懂得我們這裏的規矩,這個地方,我的旁邊,隻允許婦女和小孩坐,你要到後邊去坐的。”
馬益群明白了,這是香港汽車出租行業出於安全考慮的防範措施,遂二話沒說,轉身鑽進了後車廂。坐好之後,他才看見前後排座位之間尚隔著一道厚厚的玻璃。汽車內四門緊閉,開著空調,一陣陣強烈的冷氣放送出來,吹得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按照他的指點,出租車一直開到郵政總局的那座廣告欄跟前才停下來。隔著車窗他便已經看清楚了,但他還是打開車門站到了街上。
那大幅的印刷品上第一行字是:香港多爾賽拍賣公司公告。“拍賣”兩個黑字出奇的大。
他仔細地看了那幅畫,標題、景物、顏色、題款、鈐印,無一不似,他認定,這就是父親送給他的那張《二女暗秋千圖》!
接著,他把目光轉向了畫幅下方那幾行紅字:
風流才子、絕世之作;唐伯虎虎年繪於虎丘;收藏佳品、日日增值。
5月9日於公司A座六樓真品展示;
5月10日於公司A座八樓大廳開槌;
起拍價:400萬元港幣。
馬益群呆呆地佇立在雨中,濕漉漉打成綹的頭發緊貼在腦門上,任憑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領灌進了前胸、後背,他感到了一種浸骨入髓的潮濕與寒冷……
晨露喚醒了山野,喚醒了林木,也喚醒了匍伏在山崖下的劉哨。他首先聽到的是一聲鳥的啁啾,接著,嗅到了野草幽幽的清香。此時,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天還沒有徹底放亮,四周灰蒙蒙一片,似置在一個烏玻璃的器皿中。他晃了晃頭,又抬了抬胳膊,雖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但明白自己還能活動。他揚起下巴放眼看去,忽覓在他臉前三四步遠的地方,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蹲在那裏,兩個綠瑩瑩的眼睛射出了疹人的光。狼!劉哨在心裏喊了一聲,媽的,這鬼東西的鼻子真叫靈,聞著肉味就趕來了。看來,它是發現獵物尚在喘氣才沒敢下口,打算等對方徹底死過之後再安然享用。他搞不明白,當今這時代,仿佛一切事物都在退化,莫非連狼都退化得如此謹慎如此膽小?他不動聲色地在身邊摸索,終於握到了一塊石頭,鼓足一口氣“嗨”地大喝一聲,同時,將手中的石塊朝那黑影奮力砸去,卻聽那狼嗷地一聲嗥,轉身夾著尾巴逃走了。
劉哨喘出一口粗氣,雙手撐著地慢吞吞站起來,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能走!真是他媽的奇跡!舉目朝摔下來的方向望了望,見一坡陡立,足有三四丈高,坡上長滿了方剛吐綠的雜木野草,禁不住驚歎自己由這麼高的地方跌落居然未死。
一陣涼風吹得他打了個寒噤,看看身上,隻穿著背心褲衩,到處青一塊紫一塊,膝蓋磕得一片稀爛,仍在淌著鮮血。他扯了兩片藤蔓的綠葉貼在傷口上,小心地試著邁了幾步,感到如同散了架一般。他覓到了那把救命的鐵扳手,又撿了一根枯樹枝拄在手裏,開始尋找脫離險境的出口。
“有人嗎?有人沒有——”劉哨大聲呼喊著,山穀裏回蕩著他那喑啞的急切聲音。一岸是峭立的石壁,一岸是陡峻的山坡,他走在一條夾在其間的彎彎曲曲的山峽之中。天大亮了,頭頂現出了幾縷明媚的陽光,空氣也漸漸變得暖起來。他咬著牙一瘸一拐地邁著步子,一手緊握著鐵扳手,警惕的目光始終掃視著四周。
猛地,他發現不遠處的半坡上,一個人正倚著一棵大樹靠坐在那裏,身上穿著草綠色的棉軍大衣,頭上扣著一頂栽絨的棉軍帽。他奇怪這人怎麼如此怕冷,春暖花開的季節竟還穿著一身冬裝。他扯開嗓子喊了一聲:“喂,哥們兒,這地方有出口嗎?”
那人依舊默默地坐著,似沒聽見有人問話一般。
劉哨走近幾步,又問道:“兄弟,怎麼才能從這兒出去呀?問你哪。”
那人還是一聲不吭。
劉哨的心陡然一緊,逡巡半晌,一咬牙,甩開樹枝握緊扳手湊了上去。
他遲疑地走到那人身後,手搭在對方肩膀上輕輕扳了一把,“嘿,問你哪,你這人怎麼……”
話沒說完,那人訇然向後倒了下來,隻驚得劉哨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一副白森森的人骨裹在棉大衣中,幹枯無肉的骷髏呲著兩排猙獰的牙齒,顯露著一對深深的黑窟窿……
劉哨看得膽戰心寒,一股冰涼徹骨的冷氣從腳跟直貫到頭頂,不禁渾身似篩糠一般顫抖起來。
包在骨架外麵的棉大衣沾滿了泥土,紫烏烏的血跡浸染了布麵,上邊綻開著幾處大洞,露出了一團團灰白的棉絮。
劉哨猜測著這人的來曆,估計是一個冬季獨自到此逛山的遊客,半夜失足從山上跌落在了樹下,人昏死過去,鳥獸便趕來吃光了他身上的肉,連五髒六腑都掏了個幹淨。他深深慶幸自己沒落個與此人一樣的下場,內心感到一陣陣後怕。
劉哨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來到穀底,心裏盤算著,必須盡快離開這塊恐怖之地,否則,用不了多久,自己這一百多斤也定然會成為鳥獸們的食物。他顧不得周身的疼痛與心中的恐懼,趔趔趄趄地一邊跑一邊歇斯底裏般喊叫著:“來人哪,快來救我……”
突然,前方隱隱約約傳來一片叮叮當當悅耳的銅鈴聲,劉哨如同聽到仙音佛語立時振作起來,不久,一隻頸下掛著鈴鐺的黑色山羊引著它的一群同伴進入了他的視線,影影綽綽可見羊群後麵一個紮著羊肚手巾的壯漢正悠然揮動著手中的短鞭,一路吆喝著走過來。
他知道,自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