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渾水摸魚(3 / 3)

“醒了,死豬?”黑影裏響著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

隨著話語,屋裏的燈“啪”的一聲亮了,驟然明亮起來的燈光直刺向馬益群的眼睛,他本能地抬起手去遮擋,赤裸的手臂卻觸到一片冰涼——把雪亮的匕首正抵在他的頦下。

“想反抗嗎,小子!”粗啞的聲音吼了一句,“我勸你還是老實點好!否則,沒你好果子吃!”

馬益群眯著眼看去,隻見一個高大粗壯的漢子正手握匕首站在床前,他頭上罩著半截黑絲襪靿,身穿一套黑色的布衣褲,袖口高挽著,長滿黑毛的胳膊上刺有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青龍的四周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疤痕。

言萍衣裝齊整的被綁在一把椅子上,嘴裏塞著一條枕巾,正瞪著眼嗚嚕鳴嚕地說著什麼,聽不清字音,惟能感到她連續發出的粗重的呼吸聲。一個幹幹瘦瘦的小個子男人守在言萍身旁,他穿著一套不合體的西裝,還紮著一條皺皺巴巴的褲腰帶似的紅領帶,頭上蒙著褐色的襪靿,手持一把自製的手槍,槍口死死地頂在言萍的太陽穴上。

“你們是幹什麼的?上這兒來幹嗎?”馬益群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地問道。

“你說幹嗎?反正不是上這兒看你們兩口子做遊戲的。”

“黑襪勒”獰笑著,“起來把衣裳穿上,過一會兒就全明白了。”

他把刀子從馬益群的脖子上往外撤出一塊,刀尖指向了他的胸口。

馬益群隻穿了背心和褲衩,恐懼已使他忘記了寒冷。他不想反抗,憑心而論,自己根本敵不過眼前這壯漢,何況他還拿著刀,何況他們還是兩個人。他想不明白這一對歹徒到自己家裏來的目的,自己在單位素有“老好人”的口碑,無論誰有困難,隻要能幫上忙,他都會伸出援助之手。他寬容大度,與世無爭,從沒得罪過人。自己的老父老母更是老實得近於窩囊。這麼說是言萍在外麵惹下的麻煩?他不由朝妻子的臉上看了一眼,見她正斜眼盯著指向她的槍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努力辨認著這兩個不速之客的麵目,但就是那一層薄薄的織物便遮住了一個人臉上的所有特征。怨不得那些搶銀行、搶商店的都一律蒙著這玩藝兒,看來的確是既經濟又保險,家裏隻要有老婆就有這物件,可老婆們誰也不會想到自己腿上的東西有朝一日竟會蒙在丈夫臉上。馬益群的腦子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個勁兒亂轉。

“說吧,你們打算要什麼?”馬益群望一望抵在胸口的匕首,橫下了一條心,“要錢?現金在抽屜裏放著,還有兩個活期存折,可以一塊兒拿去。要命?有兩條,我不想給,可也沒有辦法,好在將來由你們倆抵命。對了,還有一張人壽保險單,你們要嗎?”

“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道理不僅我懂,你們也懂。今天我們哥兒倆是專門來討債的。”“黑襪靿”說。

“討什麼債?我從來沒借過別人的錢。言萍,你欠他們的嗎?”

言萍使勁兒地搖著腦袋。

“這事跟你們倆說不清楚。”“黑襪靿”轉臉朝“褐襪勒”命令道:“去,把那屋的老兩口請過來。”

馬益群一聽急了,高叫道:“有什麼事衝我說,驚動老人幹什麼?”

“閉嘴!”“黑襪勒”手上用了力,刀尖劃開馬益群的白背心,刺到了他的皮膚上,血一下滲了出來。“再吼,我叫你永遠都開不了口!”

時間不長,馬老爺子攙著老太太在“褐襪勒”手槍的威逼下走了進來,老太太邊走邊係著衣扣,顯然是剛剛從被窩裏爬起來。老夫妻一臉驚惶,看到屋裏的情景,身子便開始一陣陣發抖。

“老爺子,認識我嗎?乍這麼一說您肯定想不起來,給您提個醒兒,我姓康!”“黑襪靿”笑著說道,那笑聽起來帶著一種猙獰。

“姓康?”馬老爺子認直思索著,搖了搖頭,“我沒這份朋友。”

“那是。可您父親有,他肯定跟您提起過。”

“我父親?他……”

“要不要我給您再提個醒兒?好好想想,戊戌變法那年,北京打磨廠‘天泰’旅店,陰曆八月初六,一個老頭兒抱著個木箱子……”

馬老爺子自然想起了父親對他講過的那件事,可這事他隻對家裏人說過,一個外人又怎麼會知道呢?

“好像聽說過,大概其是有這麼檔子事。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已經記不清了。陳年爛穀子的提它幹什麼?”

“那老頭兒姓什麼叫什麼?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姓康!剛才我說了,我也姓康,您沒覺得這裏邊有什麼故事嗎?”

“我父親是救過一個老人,但他姓什麼我不知道,就算他姓康,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關係大了去了!我這人說話從不摻糠裹菜,他是我的親爺爺!”因為有一層紗蒙在嘴上,“黑襪靿”說出的話顯得有些悶聲悶氣。“您甭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這事兒您到死都忘不了。”

“哦,你是那老頭兒的孫子?莫不是因為我父親曾經救了你爺爺的命,你到這兒感恩來了?”老爺子一下子清醒了,不無嘲諷地說道。

“喊,想什麼哪你?我沒工夫跟您繞彎子,直說了吧,我爺爺臨死留下了一個木箱子,那裏麵滿都是價值連城的古字古畫,今晚老子上這兒來就是索要這批財產的。冤有頭,債有主,誰的東西歸誰,這話沒錯兒吧?”

“沒錯兒。至於那老頭兒留沒留什麼字畫我不知道,即使有這些東西,最後究竟落在了誰的手裏我就更不知道了。”

“嘿,您可真行啊!”說著話,“黑襪靿”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在手裏晃了晃,“我爺爺臨終前給老家寫了信,點名道姓讓家裏人到北京找‘天泰店’的東家,可誰又能料到費了牛鼻子老勁趕到京城,這店房早盤給了別人!您聽著,這幾十年,我們老康家沒有一天不在找你們,從北京追到南京,從南京追到上海,想不到,您競躲到合穀來了。廢話少說,今兒個您把那箱子東西交出來還則罷了,不然的話,就別怪老子不客氣啦!”

馬老爺子一聲未吭,默默地扶著老伴兒在床沿上落了座。

“到底說不說?嗯?”“褐襪靿”用槍筒在言萍的腦袋上點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說話,聲音尖尖細細的,像個女人。

“我服您了,老爺子,您這叫寧舍命不舍財呀!行,我倒要看看你們進不進鹽醬!”“黑襪勒”示意“褐襪靿”到自己這邊看住馬益群,然後,舉著匕首向言萍湊過去,“你們沒覺得她的頭上多了點什麼嗎?知道不知道,多了兩隻耳朵!今兒個我用這個幫她整整容怎麼樣?沒有了這零碎,她可就漂亮多了!”

說著,一手揪起言萍的耳朵,將匕首壓了上去。

“作孽啊……”馬老太太淒然一聲慘叫,昏厥在床上。

馬益群再也顧不得危險,轉身抱起母親,大拇指用力地掐著她的人中,“媽,媽……您醒醒啊……”

馬老爺子老淚縱橫,見老伴漸漸緩醒過來,這才說道:“當初,是我父親收留了你那負罪在身倉皇出逃的爺爺,冒著殺頭的風險把他藏在小店裏,一日三餐有稀有幹直到養老送終,可你們,你們怎麼能這麼無情無義、以怨報德啊!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啊!也罷,你放了我兒媳婦,我告訴你們!”

“老爺子,您要早這樣多好!”“黑襪邠”鬆開了揪著言萍耳朵的手,“您也不想想,我們哥兒倆費勁巴拉找到這兒,能兩手空空就這麼回去嗎?說吧,甭著急,慢慢說。”

“你聽好,我父親確實收了一批古字畫,可那是你爺爺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親手送給他的,但父親隻給了我一件,前些日子我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們夫妻倆,至於他們把這東西放在了什麼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行,你不清楚有人清楚。”“黑襪邠”一把扯出了塞在言萍嘴裏的枕巾,匕首在她臉前晃了一下,“你說,把東西藏在哪兒了?”

言萍沒有理他,隻顧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那張方才已憋得發青的臉漸漸煥上了一些血色,半天才說道:“我把它放在盛被褥的箱子裏了。”邊說邊用下巴朝牆角處的木箱子指了指。

“那好,把鑰匙交出來。”

“鑰匙讓我無意之中落在辦公室了。”

“想耍滑?”

“不信你問他。”言萍轉臉看了眼馬益群。

馬益群扶著蘇醒過來的母親,冷冷地說道:“一把破鎖還難得住你們嗎?”心裏卻嘀咕著,鬼知道箱子裏這會兒還有沒有那幅畫?說不定早就空空如也了!不由生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感。

“倒他媽也是。”“黑襪勒”罵了一句,幾步跨到箱子跟前,將匕首插入鎖棍之中用力撬去,就聽“嘎吧”一聲響,那銅鎖便墜落到了地上。

全家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射到了箱子上,隻有“褐襪勒”不動聲色地平端著手槍,注視著每一個人的舉動。

箱子蓋被掀起,“黑襪勒”一隻胳膊伸進去摸索了一陣,很快便將一個兩尺來長的紅木匣抽了出來。他把木匣放在一張遠離眾人的木桌上,先搓了搓手,一臉興奮的表情,然後小心地打開木匣,將橫在裏麵的那軸畫取出,麵對眾人一點點展開,高聲念道:“《二女踏秋千圖》!唐寅戊寅年夏日題繪!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百年障眼書千卷,四海資身一枝筆!”念罷,很快地將畫重新卷起,放進了木匣中。

“說說吧,其餘的那些東西放在哪兒了?”“黑襪靿”貪心不足,窮追不舍。

“我說過,我父親隻傳給了我這一幅畫,其餘的他給了誰,我不知道。”馬老爺子仰起臉冷冷地看著房頂,眼睛裏似在向外噴火。

“爸,還有什麼就都告訴他們吧!”言萍掙了掙身體,哀求道:“這東西不當吃不當穿,咱留著沒用。我和益群都有工作,手頭的工資完全養得起你們老兩口,咱用不著指它發財……”

馬老爺子扭過頭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你耳聾?我說的話沒聽見?”

“黑襪勒”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拿過“褐襪勒”手裏的槍,喝道:“搜!翻他個底兒朝天,我就不信找不出來!”

“褐襪靿”蹲下身子手伸向了床底,卻被“黑襪靿”攔住了,“這屋就不用看了,去北屋!”說罷,用槍點著幾個人的腦袋道:

“都給我好好呆著,誰犯刺兒誰不老實就打死誰!”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褐襪勒”顛顛地跑了回來,小聲說道:“哪兒哪兒都搜遍了,什麼也沒有。”

“投有?這就怪了,莫非說……”“黑襪勒”失望地看了言萍一眼。他猶豫了片刻,轉身將桌上的木匣夾在腋下,厲聲說道:“都聽好了,今兒個我們哥兒倆上這兒來,一不是打家,二不是劫舍,這叫物歸原主!老康家的東西遠不止這一件,過後,我們還會來的!走!”

兩個人退步到屋門口,猛地一轉身,飛也似地跑了。

院門外,立時響起了汽車馬達的轟鳴……

馬益群顧不得去解言萍身上的繩索,轉身搶過了床頭櫃上的電話,號未及撥全,卻被人按住了。

馬老爺子眼含熱淚,斷斷續續地說道:“益群……不許……報警……”

說罷,一屁股跌坐在冰涼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