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朝前走的向後看,向後轉的朝前看,人這個東西偏這麼古怪、麻煩。

續後,天便連著陰了好些天日,像要下雪,又終於沒下得成。倒是有一晚上,蔫不出溜地悶下了兩個小時的雨夾雪,待大夥清早起來推門一看,原先的那點積雪化了個一幹二淨,把個場部攪得既泥濘又爛糟。黑水淌得滿世界,連機關過道的磚鋪地上都給沾來恁厚一層爛泥,叫人根本下不得腳尖去。但緊接著來場大凍,又像徹底給場部放了血似的,偌大個場部倏忽幹癟了,冰硬了,灰白了,冷清了。磚瓦廠後身的榆樹林裏,靜得連黑老鴰都一隻不見了。一整夜隻聽著凍裂老樹,哢吧哢吧折響。沒人趕這當口出門。惟有煙囪管裏的煙,還標誌著曾經活在這高地上的人,現如今依然還願意活著……

謝平喜歡站在窗前看這一大片直筒筒向那顏色淡得不能再淡的天空升去的煙柱。

謝平原先使用的大辦公室給了接待組。他搬到宣教股那一趟裏,重占了個小間,門上還掛“勞動競賽辦公室”的牌子。郎亞娟常來找他。她也知道,無論是接待辦公室,還是勞動競賽辦公室,都得要有人替她支撐。不是謝平,也得有別人,隻靠她自己,這場麵是做不下來的。辦公室畢竟不是棉花地,起草彙報提綱、編寫情況通報跟替政委愛人打毛衣也不是一碼事。那天她又來了,她討好地微笑著,手按住辦公桌的一頭,身子一浪一浪地,用腰眼輕輕地觸碰桌沿。“又在忙啥呢?”她一邊問,一邊斜著眼睛打量謝平正在寫著的材料,“老鄉,又要麻煩儂了……”這一段日子,她倒是在會上常常發言了。頭兩次下來,她自己也感到,她的發言遠不如接待辦公室裏那些下屬講得精彩,虎虎有生氣。她倒不一定想那麼精彩,但必須全麵,有條理,多少得有點理論性。後來就找謝平,也不說寫發言稿,隻說:“有這麼個問題,你替我列幾條。”但謝平很快發現,他列的那幾條,便是她會上發言的底稿。謝平寫的時候,她倒也肯替謝平收拾收拾房間,清清爐腳底,幹點什麼,有時也給點小吃玩意兒。有一回,給三小條金糕條,說是政委的老丈人從北京捎來的。“嚐嚐。蠻好吃的。”說著,她還嘬了嘬拿過金糕條的那兩隻手指尖。謝平一下把三條金糕條全放到嘴裏嚼了,引起她一陣驚呼:“不好這樣吃的呀!要像上海人吃鹽金棗那樣,一點一點咂味道的呀!儂要死!哪能這個樣子吃東西的!”

“又要我列幾條啥?”那天謝平笑著問她。

“老煩的!師裏又要彙報。吃飽了沒事情幹,一天到晚要彙報。自己不好下來看看!”她也忿忿地發牢騷,到底還是在棉花地裏待過的。

“彙報啥?”謝平問。給她遞了個凳子過去。她把師裏來的通知遞給謝平。謝平還沒看兩眼,陳助理員進來了。“又在忙啥呢?”他也這麼問(郎亞娟這句口頭禪就是向陳助理員學的)。 謝平忙站起來給陳助理員讓座,應道:“沒忙什麼。”郎亞娟沒料到陳助理員這當口會闖進這門裏。剛才她看準了他去主任屋以後,才溜過來的,她當然不想讓陳助理員看到她來求謝平幫忙。因此她這時不僅尷尬,而且著慌。一頭忙站起來招呼陳助理員,一頭側轉身子,想擋住攤在桌上的那份師政治部的通知,但陳助理員跟郎亞娟一樣,到誰屋,不問你高興不高興,也不問你同意不同意,都要伸手拿起你正在寫的材料看看;倒也不是存心怎樣,隻是習慣了,覺得他應該了解你正在幹什麼。這自然急煞郎亞娟,但她又想不出招數來支開陳助理員。她也不敢這麼做,還特別擔心謝平趁機在陳助理員跟前“臭”她。一時間,她臉色緊張到發灰。她看到,謝平急忙把一份鴉八塊分場報上來的年終總結典型材料遞給了陳助理員,並不露痕跡地用一份《人民日報》把她的那份通知蓋了起來。陳助理員走後,她好久好久呆著,臉還灰白。過後,十分真誠地,紅著臉,低聲對謝平說了聲:“謝謝儂……”

“這算啥,都是上海人嘛。”謝平隨口說了這麼一句市井氣很濃的話,竟想不到再一次打動了郎亞娟。她眼圈竟紅了,走的時候,說:“過兩天,機關裏要派人跟車到南山羊圈裏給場長的試驗田拉肥料。你就不用去了,我去跟助理員說……”

哦,她在“報恩”。

但到那一天,謝平也沒閑著,整打一天電話,通知各青年班派人來鬥情況。由於要來慰問團,這件事越發拖延不得。七個分場、四五十個連級單位,再加上像配水點之類的分散執勤小單位,全通知到,真不易。許多地方的電話線,架在一些歪歪扭扭的樹杈棍上,通過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要讓對方聽清,賊費勁!得喊。一句話喊三遍四遍,躲到桌肚子裏頭,彎起手掌心,捂住嘴和送話器喊。一天下來,“心力交瘁”,索性坐到地上不肯起來了,嗓門沙啞得像個“麒派老生”,惹得接待辦公室的那些夥伴從山上拉罷肥回來,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笑罷,倒也曉得湊錢到場部營業食堂買二斤包子,犒勞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