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67節
“我豁出去了!”阿姨說,“今天你借給我100元,一會兒我跟他上前門,我也買一件羽絨服!”這是1986年初發生的一件大事。
1986年1月5日。熟稔的敲門聲。如同阿姨那熟稔的聲音。“阿姨!”我喊著打開了門。但是我愣在門框上了——站在我麵前的,是我們家的阿姨,可又不是原來那阿姨了。這位40來歲的江蘇阿姨,從來都是裹在一身最不起眼的舊衣服裏,像一台幹活機器人似的從這家轉到那家。我們的農村婦女往往在生活的重擔下過早地失去了女性的光澤。可是這天,阿姨好像特意要形象地改變我的看法似的——她那麼漂亮地、笑盈盈地看著我。她不還是那麼一頭短發嗎?她不還是那麼樸樸素素嗎?但是她臉頰那麼紅,眼睛那麼亮,頭發那麼黑,嘴角那麼甜。
樓梯口又走來一個男人。價格高達100來元一件的嶄新羽絨服,既給人親切感又給人距離感的笑容,大概是從遙遠的外省來約稿的編輯。
“我愛人從鄉下來看我了。”阿姨指著那嶄新的羽絨服。哦——!快進,快進,坐,坐下。
“第一次來北京,去過哪些地方了?頤和園?”我問他。
那時沒有洗衣機,阿姨邊洗衣服邊插話:“是頤和園。他聽不懂北京話。可憐得那德性樣兒!他連南京都沒去過!省了一輩子!這次我非要他趁著農閑出來看看。真花了我不少錢!從我們鄉到南京的火車票就得2.95元。他給我打一個電報讓接車,兩元多。我這月買2張5元的月票,想和他在北京多逛逛。我還要了2張去長城的車票,也是5元一張。”
“她掙得比我多。”他笑著,舌頭卷也來舔了一下上唇的左邊。
“我給他買了這件羽絨服,他今天一路上都不開心,他不喜歡這種洋服。”
“在我們鄉下穿不出去的。”
“那你到城裏串門的時候穿。”
“我都不想讓她再待城裏了,”他對我說,“我們村裏,以前好多人家都超支。我們也超支。1977年,村裏十好幾個人到北京當阿姨。現在村裏家家都富起來了,出門當阿姨的前前後後都回家了。就她還在北京當阿姨。村裏人都笑我,讓自己女人老在外邊幹。在家就是少掙幾元錢,也總是一個家嘛。”
“這裏的人都對我這麼好,他叫我回去我都不想回去了。”阿姨搓著衣服,逗樂似的朝她愛人一笑,“我們小兒子15歲,要買電視機。大兒子18歲,要先蓋房。我們已經蓋了一層,花了三千多元了。現在錢又不夠,第二層蓋不起來了,我還不得在北京多幹一陣?”
“那你還給我買什麼羽絨服?這麼多錢!等我走之前把這衣服賣了,再便宜也賣了,也好拽回一點錢。”
“你說什麼?你看看你穿羽絨服那可憐樣兒!瘦得就像羽絨服的餡兒似的!你還不該吃點,穿點!”
“那除非你也買一件。”
“好,我豁出去!”阿姨對我說,“今天你借給我100元,—會兒我跟他上前門,我也買一件!”
兩口子消費去了!享受去了!
我想,這是1986年1月發生的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