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熱飯權,偶爾去看看他們杯裏可有茶?茶水都滿著,都涼了。怎麼都不渴?“忘了。”趙師傅說。“忘了。”張師傅在另一頭說。他正蹲地上貼馬賽克。我端過一隻小板凳塞到他身下。張師傅頭也不回,隻說:“坐著幹活兒沒勁。”我說看你們幹活兒才知道真累人。張師傅說不能看不要看,活兒要是做不好,神經受刺激,晚上睡不好。
二、我外出辦事,門也可以不鎖了,鑰匙忘了帶也不要緊了。
“初級階段”的人們都知道飯飯盒之多情——極容易和這種那種食物結合,然後生出致癌物質。我記起我的獎品中正好有個不鏽鋼飯盒。找出來,給張師傅!我打開一個個櫃子、提包翻找,幾近絕望——記不得放哪兒了。我瘋狂地翻找,希望當場就找到,希望他明天開始就不用那個致癌鋁飯盒!就是覺得一天都不能再讓他用鋁飯盒了。
居然我還真找到了。
第二天,師傅們吃午飯時,我看見張師傅的飯盒是那隻不鏽鋼獎品,我高興了。此時又想到,張師傅怕是根本不在乎什麼不鏽鋼,還是鋁。他換了這個飯盒,隻是讓我和我丈夫放心。
這天下午我外出辦事,等公共汽車。等而又等,等到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這趟車,如果沒有這趟車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到達家裏。等了又等之後,那雙腳拖起身子拽起身子搬起身子搬回家裏。一進門,就見張師傅那厚實的臉上如笑紋一般的眼晴。“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回到這有我丈夫和師傅們的暖暖和和的家裏了。我的感覺裏,張師傅他們都是我們這個家裏的人了。
5位退休師傅把自己縮小了又縮小,使人不感到他們的存在,又越來越高興他們存在。我外出辦事,門也可以不鎖了,鑰匙忘了帶也不要緊了——家裏老有人嘛,一群可愛的、可信賴的人。連鑰匙丟了也不怕了——趙師傅身上還有一把。若是我犯頭痛病什麼的,還可以去師傅們那裏玩會兒。
這天早上6:50了,廳裏還沒有黃澄澄的暖流瀉來。趙師傅今兒怎麼還沒來?他從來不會這麼晚才來的。7點了,還不見趙師傅開門進屋。對了,昨晚下班後張師傅一人在這兒等料,鑰匙準是留張師傅那兒了。今天趙師傅身上沒鑰匙了!糟糕,他進不來!我衝到門口打開門,趙師傅穩穩地蹲在地上抽煙呢。唉,為什麼還不敲門,哪怕咳一聲也好!
三、他叫什麼名字?我哭了。
有一天,我清晨5點就醒了。夜裏腦子在做夢,心裏卻還明明白白地裝著個事兒,想著一定要早起。天天想早起和趙師傅多說說話兒,天天剛和趙師傅說上兩句,工人師傅們都早早地來了。懌我起得太晚,又習慣成自然地想,反正趙師傅天天來的。這回我剛過5:30就起了床,匆匆燒了開水,看看鍾,才6:15。6:30了,趙師傅沒來。當然,也可能還要過一會兒,譬如下一分鍾,他就開門進來了。
7點,才響起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我奔過去一看,是張師傅。趙師傅呢?
趙師傅調到別的工地了。
我才想起,家裏隻剩下一些零星活兒了,好像聽說要抽走兩位師傅。我沒有想到趙師傅會走。我已經習慣了清早起來走向那黃滑滑的燈光,叫一聲趙師傅早……
我返身回裏屋。師博們的工作,本來就是幹完一處再去一處。趙師傅今天準是一早又帶著黃澄澄的燈光到了新的工地了。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對誰都是這樣的。隻是我這裏掛念著他,他叫什麼名字?我哭了。
但是師傅們60上下的。總歸是我的長輩,我這個年輕的不幹活兒,讓他們年長的一天天地幹活兒,心裏很不落忍,直覺得自己心腸太硬,太不人道,太對不起他們了。想想麼,在一家子裏,哪有年長的幹活兒年輕的坐在那裏抄抄寫寫之理?而且這些給北京蓋了二十幾年房子的工人,身子都像年久失修的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