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送張師傅和李師傅到樓道裏,讓他們坐電梯下。他們說,不麻煩人。當然,是指不麻煩開電梯的人。他們摸黑走下樓梯。樓梯一層層的全都沒燈,他們一級級的用腳摸索下去……
最後一天的上午,來了一輛車把工具和剩餘的材料全運走。張師傅用不著一早來了。但是剛過7點,張師傅又開門進屋了。原先用作他們工場的大屋,已經收拾停當。張師傅都不願踩進屋子,隻站在大屋門口。微微駝起背,朝裏看著,看著。
張師傅從衣兜裏掏出我家的鑰匙,交還我們。張師傅,你真正退了休,住我們家!“好嘞,我會來的。”他說。
四、我要隨時買好煙等著你隨時來。
我和夢溪常念叨師傅們,旁人總以為我們和他們早就認識或是有什麼曲裏拐彎的關係。其實呢,我們要裝修我們住的房子,跑了幾家公司,大都嫌我們不貼壁紙什麼的,賺不了大錢,提不起神來。偶爾經過東四十條,看見有個廣廈公司。公司頭兒李國順師傅當下就講,下午2點到你們家。
這支退休師傅組成的廣廈施工隊,隨著1988年的離去離開了我家。1989年2月初,春節,我和夢溪給一個個老師傅去拜年。
趙師傅——他叫趙敦山——他家似乎最多80年代的印記。東芝的冰箱,未出嫁的小女兒剛買來的落地組合音響。買彩電的錢他早就交給一個朋友了,就是至今沒有買到。
看到老人果然生活得很好,我和夢溪非常地放心了。
年初三下午2點多,我和夢溪敲著張師傅家的門,張師傅一見我們,他的眼睛、鼻子、嘴全都微微向上彎起,全都成了笑紋。
我隨他往屋裏走。一眼看見過道裏擺著幾個不知是大碗還是小臉盆,反正裏邊全盛著吃剩的菜。看過去糊塗塗的,也搞不清是什麼。隻最近的一盆,是燉的帶魚,湯很多,一看就不入味。我想起“文革”時,北京市民愛吃這種湯湯水水的地帶龜。怎麼都用鋁製品盛?櫃子,都是“文革”牌的。
他老伴說得多,張師傅像個驚歎號似的重重地坐在那裏。老伴說他這幾十年,老是得獎狀可老是不大被領導喜歡。累死累活地幹,末了一抗上,幹了也白幹。
春節後我們去看李國順師傅的時候,怎麼會想到張師傅和他老伴正拎著10斤香蕉走向我家。等等我們不來,老兩口走回汽車站。想想又不甘心,再返回我家門口。如此徘徊在車站和我家之間。後來老伴累得隻能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兩小時後老兩口凍得蔫頭耷腦地走了。2天後那10斤香蕉在他們家陽台上凍爛了。老兩口又去買了冬季身價百倍的大西瓜,又來到我家。這次我和夢溪都在。夢溪平素見了人少言寡語,很少情感的外在流露,獨獨張開雙臂抱住張師傅,眼睛紅著……我趕緊取出美國煙萬寶路。我以往連春節都不買煙的,來客想抽煙的都得自帶煙卷,隻在張師傅撤離我家前,我說,我要隨時買好煙等著你隨時來。
我每和人講起師傅們,竟是常常要掉淚。別人大惑,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但還是要掉淚。張師傅呢,他老伴說,一走進我家這樓,他高興著呢,電梯也不坐,一直走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