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宣言(3 / 3)

宋代雖然邊患重重,但所達到的文明程度卻是中國古代的最高峰,文化、科技、商業、民生,都讓人歎為觀止。這一切,都濃濃稠稠地集中在杭州了,杭州怎能不精彩?

然而,這種精彩也容易給人造成誤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天造地設,本來就應該這樣。很少有人想到,全部精彩都維係在一條十分脆弱的生態莖脈上,就像一條搖擺於汙泥間的荷枝,支撐著田田的荷葉、燦爛的荷花。為了救護這條時時有可能折斷的生態莖脈,曾經有多少人赤腳苦鬥在汙泥塘裏。

這種在汙泥塘裏苦鬥的景象,當然也不是馬可·波羅所能想象的。

先有生態而後有文化,這個道理,一直被杭州雄辯地演繹著。雄辯到什麼程度?那就是:連最偉大的詩人來到這裏也無心寫詩,而是立即成了生態救護者。

杭州當然也有密集的文化,但我早就發現,什麼文化一到杭州就立即變成了一種景觀化、生態化的存在。且不說靈隱寺、六和塔、葛嶺、孤山如何把深奧的佛教、道教轉化成了山水美景,更讓我喜歡的是,連一些民間故事也被杭州鋪陳為動人的景觀。

最驚人的當然是《白蛇傳》裏的白娘娘。杭州居然用一池清清亮亮的湖水,用一座宜雨宜雪的斷橋,用一座坍而又建的雷峰塔,來侍奉她。

她並不包含太多我們平常所說的那種“文化”。她甚至連人也不是,卻願意認認真真做一個人。她是妖,也是仙,因此什麼事情都難不著她。但當她隻想做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時,那就難了。

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對中國曆史的一種詰難。中國曆史,曆來“兩多一少”:一是多妖,以及與此近似的魔、鬼、奸、逆;二是多仙,以及與此近似的神、聖、忠、賢。這兩個群落看似界限森嚴卻時時可以轉換。少的是人,與妖與仙都不同的人。因此,白娘娘要站在人和非人的邊緣上鄭重告訴世間的人:人是什麼。民間故事的這個構想,驚心動魄。

杭州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這個民間故事的偉大,願意為它創製一個巨大的實景舞台。這個實景舞台永遠不會拆卸,年年月月提醒人們:為什麼人間這麼值得留戀。與這個實景舞台相比,杭州的其他文化遺跡就都顯得不太重要了。

像《白蛇傳》的故事一樣,杭州的要義是追求人間之美。人間之美的基礎,是生態之美,尤其是自然生態之美。

在杭州,如果離開了自然生態之美,什麼文化都不成氣象。

這與我們平常所熟悉的中國曆史和中國文化的主旨,有很大差別。

我到杭州的最大享受之一,是找一個微雨的黃昏,最好是晚春季節,在蘇堤上獨自行走。堤邊既沒有碑文、對聯,也沒有匾額、題跋,也就是沒有文字汙染,沒有文本文化對於自然生態的侵淩和傲慢,隻讓一個人充分地領略水光山色、陰晴寒暑。這是蘇東坡安排下的,築一道長堤讓人們有機會擺脫兩岸的一切,走一走朝拜自然生態之路。我覺得杭州的後人大致理解了他的這個意圖,一直沒有把蘇堤做壞。

相比之下,現在中國很多地方有點做壞了。總是在古代文化中尋找自己這個地方可以傲視別的地方的點點滴滴理由,哪裏出過一個狀元或進士,有過幾句行吟詩人留下的句子,便大張旗鼓地築屋刻石。如果出了一個作家,則幹脆把家鄉的山水全都當作了他作品的插圖。大家全然忘了,不管是狀元、進士還是作家,他們作為文化人也隻是故鄉的兒子。在自然生態麵前,他們與所有的鄉親一樣謙卑和渺小。

近年來杭州的建設者秉承這座城市的傳統,不找遙遠的古代理由,不提空洞的文化口號,隻是埋頭疏浚西湖水源,一次次挖淤清汙,把西湖的麵積重新擴大到馬可·波羅見到時的規模。重修完楊公堤,打理好新西湖,又開發了一個大大的西溪濕地,表達出杭州人在生態環境上的癡迷。對杭州這座城市提出的標準,也沒有花裏胡哨的種種大話,而隻是適合人居住。

這一來,杭州就呈現出了一個貫通千年的人文宣言。這個宣言,曾經由錢鏐主導,由白居易、蘇東坡參加起草,由白娘娘從旁潤飾,又由今天的建設者們接筆續寫。

宣言的內容,很複雜,又很簡單:關於自然,關於生態,關於美麗,關於人間。

我對杭州,現在隻剩下一個最小的建議了:找一個合適的角落,建一座馬可·波羅的雕像。雕像邊上立一塊碑,把他最早向世界報告的那些有關杭州的句子,用中文、意大利文和英文鐫刻出來。而且,一定要注明年代。

因為這些句子,曾經悄悄地推動過那些遠航船隊,因此也推動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