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決定,明天去天一閣。
沒有想到,這天晚上,台風襲來,暴雨如注,整個寧波城都在柔弱地顫抖。第二天上午來到天一閣時,隻見大門內的前後天井、整個院子,全是一片汪洋。打落的樹葉在水麵上翻卷,重重磚牆間透出濕冷冷的陰氣。
是寧波市文化局副局長裴明海先生陪我去的。看門的老人沒想到局長會在這樣的天氣陪著客人前來,慌忙從清潔工人那裏借來半高筒雨鞋要我們穿上,還遞來兩把雨傘。但是,院子裏積水太深,才下腳,鞋筒已經進水,唯一的辦法是幹脆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蹚水進去。
本來渾身早已被風雨攪得冷颼颼的了,赤腳進水立即通體一陣寒噤。就這樣,我和裴明海先生相扶相持,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藏書樓走去。
我知道天一閣的分量,因此願意接受上蒼的這種安排,剝除斯文,剝除悠閑,脫下鞋子,卑躬屈膝,哆哆嗦嗦,恭敬朝拜。今天這裏沒有其他參觀者,這個朝拜儀式顯得既安靜,又純粹。
二
作為一個藏書樓,天一閣的分量已經遠遠超過它的實際功能。它是一個象征,象征意義之大,不是幾句話所能說得清楚的。
人類成熟文明的傳承,主要是靠文字。文字的選擇和彙集,就成了書籍。如果沒有書籍,那麼,我們祖先再傑出的智慧、再動聽的聲音,也早已隨風飄散,杳無蹤影。大而言之,沒有書籍,曆史就失去了前後貫通的纜索,人群就失去了遠近會聚的理由;小而言之,沒有書籍,任何個體都很難超越庸常的五尺之軀,成為有視野、有見識、有智慧的人。
中國最早發明了紙和印刷術。書,已經具備了一切製作條件的書,照理應該大量出版、大量收藏、大量傳播。但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它遇到了太多太多的生死冤家。
例如,朝廷焚書。這是一些統治者為了實行思想專製而采取的野蠻手段。可歎的是,早在紙質書籍出現之前,焚書的傳統已經形成,那時焚的是竹簡、木牘、帛書。自秦始皇、李斯開頭,隋煬帝、蔡京、秦檜、明成祖都有焚書之舉,更不必說清代文字獄的毀書慘劇了。
又如,戰亂毀書。中國曆史上戰火頻頻,逃難的人要燒書,占領的人也要燒書。史籍上出現過這樣的記載:董卓之亂,毀書六千餘車;西魏軍攻破江陵時,一日之間焚書十四萬卷;隋朝末年農民起義,焚書三十七萬卷;唐朝末年農民起義,焚書八萬卷……
再如,水火吞書。古代運書多用船隻,漢末和唐初都發生過大批書籍傾覆在黃河中的事件。大水也一次次地淹沒過很多藏書樓。比水災更嚴重的是火災,宋代崇文院的火災,明代文淵閣的火災,把皇家藏書燒成灰燼。至於私家藏書毀於火災的,更是數不勝數。除水火之外,蟲蛀、黴爛也是難於抵抗的自然因素,成為書的克星。
凡此種種,說明一本書要留存下來,非常不易。它是那樣柔弱脆薄,而撲向它的災難,一個個都是那麼強大、那麼凶猛、那麼無可抵擋。
二百年的積存,可散之於一朝;三千裏的搜聚,可焚之於一夕。這種情景,實在是文明命運的縮影。在血火刀兵的曆史主題麵前,文明幾乎沒有地位。在大批難民和兵丁之間,書籍的功用常常被這樣描寫:“藉裂以為枕,爇火以為炊。”也就是說,書隻是露宿時的墊枕、做飯時的柴火。要讓它們保存於馬蹄烽煙之間,幾乎沒有可能,除非,有幾個堅毅文人的人格支撐。
說起來,皇家藏書比較容易,規模也大,但是,這種藏書除了明清時期編輯辭書時有用外,平日無法惠澤文人學士,幾乎沒有實際功能,又容易毀於改朝換代之際。因此,民間藏書就成了一種重要的文化傳承方式。民間藏書,搜集十分艱難,又沒有足夠力量來抵擋多種災禍,因此注定是一種悲劇行為。明知悲劇還勇往直前,這便是民間藏書家的人格力量。這種人格力量又不僅僅是他們的,而是一種希冀中華文明長久延續的偉大意願,通過他們表現出來了。
天一閣,就是這種意願的物態造型。在現存的古代藏書樓中,論時間之長,它是中國第一,也是亞洲第一。由於意大利有兩座文藝複興時代的藏書樓也保存下來了,比它早一些,因此它居於世界第三。
三
天一閣的創始人範欽,誕生於十六世紀初期。
如果要在世界坐標中作比較,那麼,我們不妨知道:範欽出生的前兩年,米開朗琪羅剛剛完成了雕塑《大衛》;範欽出生的同一年,達·芬奇完成了油畫《蒙娜麗莎》。
範欽的一生,當然不可能像米開朗琪羅和達·芬奇那樣踏出新時代的步伐,而隻是展現了中國明代優秀文人的典型曆程。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通過一係列科舉考試而做官,很快嚐到了明代朝廷的詭譎風波。他是一個正直、負責、能幹的官員,到任何一個地方做官都能打開一個局麵,卻又總是被牽涉到高層的人事爭鬥。我曾試圖用最簡明的語言概述一下他的仕途升沉,最後卻隻能放棄,因為那一個接一個的政治旋渦太奇怪,又太沒有意義了。我感興趣的隻有這樣幾件事——
他曾經被誣告而“廷杖”入獄。廷杖是一種極度羞辱性的刑罰。在堂堂宮廷的午門之外,在眾多官員的參觀之下,他被麻布縛曳,脫去褲子,按在地上,滿嘴泥土,重打三十六棍。受過這種刑罰,再加上幾度受誣、幾度昭雪,一個人的“心理筋骨”就會出現另一種模樣。後來,他作為一個成功藏書家所表現出來的驚人意誌和毅力,都與此有關。
他的仕途,由於奸臣的捉弄和其他原因,一直在頻繁而遠距離地滑動。在我的印象中,他做官的地方,至少有湖北、江西、廣西、福建、雲南、陝西等地,當然還要到北京任職,還要到寧波養老。大半個中國,被他摸了個遍。
在風塵仆仆的奔波中,他已開始搜集書籍,尤其是以地方誌、政書、實錄、曆科試士錄為主。當時的中國,經曆過了文化上登峰造極的宋代,刻書、印書、藏書,在各地已經形成風氣,無論是朝廷和地方府衙的藏書,書院、寺院的藏書,還是私人藏書,都相當豐富。這種整體氣氛,使範欽有可能成為一個成熟的藏書家,而他的眼光和見識,又使他找到了自己的特殊地位。那就是,不必像別人藏書那樣唯宋是瞻、唯古是拜,而是著眼當代,著眼社會資料,著眼散落各地而很快就會遺失的地方性文件。他的這種選擇,使他成了中國曆史上一名不可替代的藏書家。
一個傑出的藏書家不能隻是收藏古代,後代研究者更迫切需要的,是他生存的時代和腳踩的土地,以及他在自己最真切的生態環境裏做出的文化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