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天一閣(2 / 3)

官,還是認認真真地做。朝廷的事,還是小心翼翼地對付。但是,作為一名文官,每到一地他不能不了解這個地方的文物典章、曆史沿革、風土習俗,那就必須找書了。見到當地的官員縉紳,需要詢問的事情大多也離不開這些內容。談完正事,為了互表風雅,更會集中談書,尤其是當地的文風書訊。平時巡視察訪,又未免以斯文之地為重。這一切,大抵是古代文官的尋常生態,不同的是,範欽把書的事情做認真了。

一天公務,也許是審問了一宗大案,也許是理清了幾筆財務,衙堂威儀,朝野禮數,不一而足。而他最感興趣的,是差役悄悄遞上的那個藍布包袱,是袖中輕輕拈著的那份待購書目。他心裏明白,這是公暇瑣事、私人愛好,不能妨礙了朝廷正事。但是當他曆盡宦海風浪終於退休之後就產生了疑惑:做官和藏書,究竟哪一項更重要?

我們站在幾百年後遠遠看去則已經毫無疑惑:對範欽來說,藏書是他的生平主業,做官則是業餘。

甚至可以說,曆史要當時的中國出一個傑出的藏書家,於是把他放在一個顛覆九州的官位上來成全他。

範欽給了我們一種啟發:一生都在忙碌的所謂公務和事業,很可能不是你對這個世界最主要的貢獻;請密切留意你自己也覺得是不務正業卻又很感興趣的那些小事。

範欽對書的興趣,顯然已到了癡迷的程度。癡迷,帶有一種非功利的盲目性。正是這種可愛的盲目性,使文化在應付實用之外還擁有大批忠誠的守護者,不倦地吟誦著。

癡迷是不講理由的。中國曆史上癡迷書籍的人很多,哪怕忍饑挨凍,也要在雪夜昏暗的燈光下手不釋卷。這中間,因為喜歡書中的詩文而癡迷,那還不算真正的癡迷;不問書中的內容而癡迷,那就又上了一個等級。在這個等級上,隻要聽說是書,隻要手指能觸摸到薄薄的宣紙,就興奮莫名、渾身舒暢。

我覺得範欽對書的癡迷,屬於後一種。他本人的詩文,我把能找到的都找來讀了,甚覺一般,因此不認為他會對書中的詩文有特殊的敏感。他所敏感的,隻是書本身。

於是,隻有他,而不是才情比他高的文學家,才有這麼一股粗拙強硬的勁頭,把藏書的事業做得那麼大、那麼好、那麼久。

他在仕途上的曆練,尤其是在工部具體負責各種宮府、器杖、城隍、壇廟的營造和修理的實踐,使他把藏書當作了一項工程,這又是其他藏書家做不到的了。

不講理由的癡迷,再加上工程師般的精細,這就使範欽成了範欽,天一閣成了天一閣。

藏書家遇到的真正麻煩大多是在身後。範欽麵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把自己的意誌行為變成一種不可動搖的家族遺傳。不妨說,天一閣真正堪稱悲壯的曆史,開始於範欽死後。我不知道保住這座樓的使命對範氏家族來說,算是一種光耀門庭的榮幸,還是一場綿延久遠的苦役。

範欽在退休歸裏之後,一方麵用比從前更大的勁頭搜集書籍,使藏書數量大大增加,一方麵則冷靜地觀察著自己的兒子能不能繼承這些藏書。

範欽有兩個兒子:範大衝和範大潛。他對這兩個兒子都不太滿意,但比較之下還是覺得範大衝要好得多。他早就暗下決心,自己死後,什麼財產都可以分,唯獨這一樓的藏書卻萬萬不可分。書一分,就不成氣候,很快就會耗散。但是,所有的親屬都知道,自己畢生最大的財富是書,如果隻給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會怎麼想?

範欽決定由大兒子範大衝單獨繼承全部藏書,同時把萬兩白銀給予小兒子範大潛,作為他不分享藏書的代價。沒想到,範大潛在父親範欽去世前三個月先去世了,因此萬兩白銀就由他的妻子陸氏分得。陸氏受人挑撥還想分書,後來還造成了一些麻煩,但是,“書不可分”已成了範欽的不二家法。

範大衝得到一樓藏書,雖然是父親的畢生心血,江南的一大文書藪,但實際上既不能變賣,又不能開放,完全是把一項沉重的義務扛到了自己肩上。父親花費了萬兩白銀來保全他承擔這項義務的純粹性,餘下的錢財沒有了,隻能靠自己另行賺取,來苦苦支撐。

一五八五年的秋天,範欽在過完自己八十大壽後的第九天離開人世。藏書家在彌留之際一再打量著範大衝的眼睛,覺得自己實在是給兒子留下了一件駭人聽聞的苦差事。他不知道兒子能不能堅持到最後,如果能,那麼,孫子呢?孫子的後代呢?

他不敢想下去了。

一個再自信的人,也無法對自己的兒孫有過多的奢望。

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讓自己的後人一代代都做藏書家,但是如果他們不做,天一閣的命運將會如何?如果他們做了,其實也不是像自己一樣的藏書家,而隻是一個守樓人。

兒孫,書;書,兒孫……

範欽終於閉上了迷離的眼睛。

就這樣,一場沒完沒了的接力賽開始了:多少年後,範大衝也會有遺囑,範大衝的兒子又會有遺囑……

家族傳代,本身是一個不斷分裂、異化、自立的生命過程,讓後代接受一個需要終生投入的強硬指令,十分違背生命的自在狀態。讓幾百年之後的後裔不經自身體驗就來沿襲幾百年前某位祖先的生命衝動,也難免有許多憋氣的地方。不難想象,天一閣藏書樓對於許多範氏後代來說幾乎成了一個宗教式的朝拜對象,隻知要誠惶誠恐地維護和保存,卻不知是為什麼。

我可以肯定,此間埋藏著許多難以言狀的心理悲劇和家族紛爭。這個在藏書樓下生活了幾百年的家族,非常值得同情。

後代子孫免不了會產生一種好奇,樓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呢?到底有哪些書,能不能借來看看?親戚朋友更會頻頻相問,作為你們家族世代供奉的這個秘府,能不能讓我們看上一眼呢?

範欽和他的繼承者們早就預料到這種可能,而且預料藏書樓就會因為這種點滴可能而崩塌,因而已經預防在先。他們給家族製定了一個嚴格的處罰規則,處罰內容是當時視為最大屈辱的不許參加祭祖大典。因為這種處罰意味著在家族血統關係上亮出了“黃牌”,比杖責鞭笞之類還要嚴重。

處罰規則標明: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罰不與祭三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者,罰不與祭一年;擅將藏書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罰不與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懲外,永行擯逐,不得與祭。

在這裏,不得不提到那個我每次想起都感到難過的故事了。據謝堃《春草堂集》記載,範欽去世後兩百多年,寧波知府丘鐵卿家裏發生了一件事情。他的內侄女是一個酷愛詩書的女子,聽說天一閣藏書宏富,兩百餘年不蛀,全靠夾在書頁中的芸草。她隻想做一枚芸草,夾在書本之間。於是,她天天用絲線繡刺芸草,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繡芸”。